杨戬身法若电,眨眼已遁至望山。

山脚下,斜斜立着一件草庐。草庐有些破败,但其中的物什家具仍然是干净的。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人静静坐在窗边,目光朝外,好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望山地处西北,离昆仑极近,镇守在这里的土地,也较之别处要来的法力高强。

这草庐的四周被布下了结界,哪怕是一个比他法力略高的神仙来到此地,便连草庐中的一根茅草也见不到。

因此他并不只是在等人,也是在等能看到他的人。

白云散去,杨戬落在了草庐的门前。

那结界在杨戬眼中形同虚设。他迈开脚步,推门走了进去,一步也不曾停下。

那老人已站起了身,对他行了一礼,道:“真君。”

看来他竟好像是早已知道杨戬会来到此地。

而杨戬的神色也毫不意外,只斜斜看他一眼,道:“麒麟问世?你纵是要找我,也应该换一个好一些的理由。若是真有不知数的直接禀报上去,看你要如何收场。”

那老人赔笑道:“真君说笑了,这三界诸仙谁不晓得凡间大小事若想禀报圣上,要先过司法天神案前。唯有这一个借口,称得上说轻不轻,说重不重。我本也不想用这等粗劣的法子,只是天尊大人说是有事情要吩咐您。大人过几日又要自封神魂,这才急着找您过来。”

杨戬神色一凛,问道:“师祖在什么地方?”

老人道:“请随我来。”

此时天色尚早,这里却漆黑如深夜。

老人弯着腰退了出去,只剩下杨戬一人。

黑暗之中,忽然有一个声音缓缓响起。

“清源妙道。”

虽然这里几乎目不可视,杨戬仍然跪了下去,沉声道:“弟子在。”

那声音道:“你上一次所求之事,老君已准了。”

杨戬脸上一喜。

那声音道:“炼制强行灌注法力的丹药,乃逆天之举。好在你所图之人为半仙之体,但其中所欠功德与法力,仍要你自己来补。”

杨戬眉宇舒展,道:“合该如此。”

那声音道:“我阐教与天道有约在先,此万年不可出世。你不可找上老君商议此事。若得三月闲暇,可与那土地约定时间,再来此地。”

杨戬道:“弟子遵命。”

那声音又道:“我阐教众仙与天道有约在先,此万年不可出世。你既选择护卫天条,镇守天道,那便这般去做。但你既身为三代大弟子,师兄弟若是有难,仍可照拂一二。”

杨戬垂下头,道:“只要有我杨戬一条命在,便定会竭力保得师兄弟们性命无恙。”

那声音道:“生死无常,人各有命。倒也不必这般尽心。”

那声音说着,好像叹了一声,又道:“玉鼎近日暂出了死关。离去之前,你可与他一见。”

杨戬道:“遵命。”

玉鼎真人枯坐在石屋内。

他虽然暂出了死关,却依然在闭关之中,不能从这密闭的石屋中踏出一步。

他仍旧穿着那件破破烂烂的绿色长袍,头发也像是一把杂草。

蒲扇落在不远处的空地上,几乎被尘土掩埋。

他虽然身为阐教二代弟子,法力却微薄到可怜。

因此谁也想不通像他这样的仙人,究竟是怎么教出如杨戬这般的弟子的。

岂止是其他人,就连玉鼎真人自己,如今也快要想不通了。

虽已过了两千余年,他仍然记得遇见杨家兄妹的那一天。

那一天的天气,一定很好。

因为他记忆中的那个少年的模样,虽然既绝望又疲惫,却依旧活泼明亮,如同初升的阳光。

此刻杨戬正端坐在石屋外。

从他的脸上,还能依稀看出那个少年的样子,人却已如寒霜。

他们两人之间隔了一扇厚厚的石壁,只能听见对方的声音。

玉鼎真人道:“你那三妹,已与凡人有了个孩子?”

杨戬道:“不错。”

玉鼎真人道:“你求老君炼制丹药,是为那孩子准备的?”

杨戬道:“正是。”

玉鼎真人道:“老君那丹药,我也有所耳闻。旁佐之人,需要花费九九八十一日。老君既要你去助他炼丹,你可想好了这八十一日,该如何瞒过玉帝与王母的耳目?”

杨戬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弟子结识了一位朋友。我会请他来帮我。”

玉鼎真人道:“一位朋友?”

他叹了口气,又道:“我知道你心下一定已有了主意,我不去劝你。但你若想成事,仍需记得忍辱负重这四个字。不可随意轻信他人。”

杨戬道:“弟子明白。况且他不过是一个凡人,无需像梅山兄弟一般,令我煞费苦心。”

玉鼎真人那边声音顿了一顿,道:“你已将梅山兄弟那几人赶走了?”

杨戬的嘴角好像滑出了淡淡的笑容,道:“我没有出手去赶,只不过近日,终于有人生出了异心。”

玉鼎真人脱口而出道:“你——”

他只说了一字便停下。因为他虽能去追问杨戬究竟做了什么事,才终于令这几人打算背叛。却不忍心去问。

他虽然没问,杨戬已轻笑了起来,道:“师尊不必吃惊,我杨戬执掌天条近千年,好事歹势都已做尽,早已是三界头一号恶人了。”

玉鼎真人长叹一声,道:“你这孩子,又何必这般逼迫自己呢。”

杨戬淡淡道:“天条秉承天意。若不令那灵霄宝殿上众仙齐心,怎么改得了天条。这条路是一条独行路,我早已明白。”

玉鼎真人道:“那么你新结识的那个朋友,也要这般,将这些手段再来一回吗?”

杨戬的目光慢慢垂下,落在地上,道:“他虽是个凡人,却很善恶分明,应当不必要我多费手脚。何况他的朋友也有许多。只需要不再认我这个朋友,便能照旧活下去。师尊不必太过担心。”

我担心的不是他,是你。

这话停在玉鼎真人口中,没有说出口。

天牢内阴冷刺骨。

银色烛台上的烛火微微跃动,就好像这火苗也是冷的。李寻欢的影子被这烛火打落在地上,拖出了长长的一道。

李寻欢走在天牢里。他走在地上时,仍然有脚步声。大氅拖过地面,也发出沙沙的声音。他的呼吸声混杂在其中,形成一种寂寞而冷清的声响。

三首蛟没有阻止他,于是他继续向前走着。

除了刚押解进去的净坛使者之外,李寻欢没有在这天牢里见到第二个人。

当他推开门又走进一扇牢房的大门,这声音也跟着走了进去,又混入了另一种声音。

那是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李寻欢怔了一怔,脚步也跟着停住。

眼前的刑架上,竟然还挂着一个人。他穿着一身有些破烂的白色囚服,被铁索捆住了双手,囚服上散落着斑斑点点的鲜血。

这究竟是什么人?

就好像回答他的问题一般,李寻欢的身后,传出了第三个声音。

“他和你一样,是个凡人。”

李寻欢的呼吸几乎停滞。他的一身由三首蛟变幻出的伪装,在这声音出现时,竟忽然褪去。

但他紧接着又放松下来。

因为那个声音正是杨戬,而三首蛟变作的那把折扇,已被他握在手中。

他虽然松了口气,又道:“我这样在这里,不会坏了你的事?”

杨戬摇了摇头。

李寻欢含笑道:“那就好。”

那刑架上悬着的人,已忽然抬起头来,恶狠狠地望向这边。

他的脸上已经生了许多胡茬,令人远远望去,看不清年龄与相貌。

李寻欢忍不住问道:“一个凡人,为什么会在这天牢里?”

杨戬道:“你想知道?”

李寻欢道:“你若不想告诉我,我便不问。”

杨戬淡淡道:“为了泄愤。”

李寻欢一怔,又道:“只是为了泄愤?”

杨戬道:“他犯了罪。”

李寻欢道:”什么罪?“

杨戬斜斜看他一眼,道:“他令我的妹妹动了凡心。所以我抓他来到这里,要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略略苦笑道:“看来我实在不应该走到这里。”

杨戬冷冷道:“我也没有准你到这里来。不过没有拦下你,是三首蛟的过失,你既然已经见到,就算了。”

那刑架上的男人忽然开口,大骂道:“二郎神,你这个六亲不认的——”

他的话说到一半,好似被掐住喉咙那样停下了声音。

杨戬的一只手朝向他张开,略略弯曲。待他放下手时,那男人才猛地长吸了口气,一张脸却已憋得有些发紫。

李寻欢的眼中已流露出一些不忍。

杨戬道:“你若有问题想要问他,可以下次来问。”

李寻欢的目光看向他,道:“你不打算阻止我到这里来?”

杨戬忽然冷笑道:“你既然已经见到了他,我又何必再要阻拦。况且纵使你想要放他走,你以为他能走出这天牢一步么?”

杨戬说着,已将那折扇甩出,动作间好像带了些许怒气。他转过身,刚迈出了一步,整个人竟已消失在了空气里。

两间房间的烛火都落在李寻欢身上,在地上打出了两道影子。

他轻轻叹息了一声。

月光幽冷。

杨戬站在真君神殿的侧殿外。月光落在他的脸上,勾勒出半张精雕细琢的脸。

他的眼前除了黑夜之外,什么都没有。

而他的目光已投向这黑夜的尽头处,好像正在找寻着什么,又好像茫然不知所措。

从他选择走上这条路,他就清楚,此后年年岁岁,将与寂寞长伴。

倘若李寻欢在此是有利所图,他或许还可以多留他一阵。他甚至早已想好了,当嫦娥彻底醒悟过来,与他反目成仇时,他该使用怎样的手段,让李寻欢不愿再继续帮他,自行离开。

但他此前所设想的竟是错的。

李寻欢来到这里,竟然是真的无欲无求。

他非但不能接受这样的友谊,还必须要尽快逃避。

他知道,他必须要让他走。

可是他明明已习惯了孤独,却还是会觉得痛苦。

三首蛟半跪在他的身后,未发一声。

杨戬忽然道:“你来扮作我,瞒过天庭耳目,有几分把握?”

三首蛟愣了愣,道:“我?“

杨戬道:“不错。我过一段日子,要前去凡间三个月。天上来算,不过三个时辰。但我离开的这件事,不可被任何人发现。”

三首蛟道:“那李寻欢呢?”

杨戬道:“这几日,李寻欢若要走,便让他走。”

三首蛟忍不住道:“他怎么会走?”

杨戬道:“为什么不会?”

三首蛟张了张嘴,又闭上。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在这样危险的氛围下,将李寻欢的心思说给杨戬知晓。何况他也确实不能确定,李寻欢是一定不会走的。

杨戬转过身用眼神扫过他,又道:“他要走时,让他把酒带上。”

三首蛟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道:“对了,这酒。这酒中您让属下掺了治病丹药进去,那李寻欢已这般喝了数月,看上去他那毛病也已好了许多了。您若要他来帮您,为何不将这件事告诉给他听。他若是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不——”

杨戬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我杨戬做什么事,只是我一人的事,为什么要告诉别人。”

他一挥手,不许三首蛟再多话,又重新背过身。

一切痛苦已在悄无声息中被他再次按耐下去。

这个时候他不再是杨戬,而是举世无双,尊贵无匹的司法天神。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