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恍如一层雾气，缓慢地飘过月亮。

凡间已经夜深。

真君神殿内有结界运转，依然遵循凡间昼夜。

李寻欢却是醒着的。他躺在密室的床上，静静看着窗外。

密室的门忽然被推开。

杨戬迈进了一步，将一柄折扇朝这屋中一掷，转身又要走。

李寻欢翻身坐了起来，喊道：“杨戬。”

他忽然怔了怔。

他已嗅到了血腥气。

李寻欢脱口而出，道：\“你受伤了？\“

杨戬停下脚步，转过了头。

他的脸色仍然冷冷淡淡的，既无高低，也没有什么情感。他凝视着李寻欢，说道：“谁能伤了我？这血腥气，不过是我刚刚杀了一个神仙。”

李寻欢轻声问道：“神仙也是能被杀死的？”

杨戬面无表情，缓缓道：“若是魂飞魄散，当然会死。”

李寻欢叹道：“原来不仅人要杀人，神仙竟然也逃不了要杀神仙。”

杨戬淡淡道：“因为你毕竟只是个凡人，实在太年轻，才会不懂得神仙比凡人，还要冷酷得多。除了自己的命以外，没有什么值得重视的东西。”

李寻欢忍耐着，没有将话说出口。他虽然很想感慨既然神仙这样珍视自己的性命，为何结果仍然免不了一死，却也知道有些话是不能说的。

他只轻轻叹息了一声。

杨戬的声音忽然显得很遥远：“你随时有退出的机会。”

密室的门被关上，没有留给李寻欢再说一句话的时间。

他竟然已经走了。

李寻欢的睡意全消，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

他猜不透杨戬的心思，也想不通为何自那一日在天牢开始，杨戬的态度就变得十分奇怪。

是不是他真的触犯了什么要紧的忌讳？

还是杨戬已经对将一个凡人留在神殿这件事感到厌烦了？

李寻欢的心中升起一阵绞痛，轻轻咳嗽了起来。

他沉默了很久，忽然问道：“你可知道天牢在什么地方？”

他所问的人，正是三首蛟。

折扇悬在半空中，过了半晌，才慢吞吞回答道：“当然知道，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李寻欢道：“我要去见一见关在天牢里那一位娶了三圣母的凡人。”

那折扇一惊，道：“你要去见刘彦昌？”

李寻欢道：“正是。”

他以为三首蛟一定要多质问上几句。可是那柄折扇又沉默了半晌，竟然一字不问，只说道：“好，我带你去。”

李寻欢走出密室时，依然扮作了杨戬的样子。

等到了牢房门前，他又请三首蛟解开幻术，恢复了自己一贯的装束。

牢房内的光线昏暗，刘彦昌仍旧被挂在那里。

当李寻欢推门走进时，他猛地抬起了头，怒斥道：“二郎神！”

他虽然身上带着一些伤势，声音仍然显得很有精神。

李寻欢道：“我不是杨戬。”

刘彦昌怔了怔，又道：“你不是杨戬？”

李寻欢道：“不错。我上次与他一同来了这里，你一定已经看见了。”

刘彦昌冷笑道：“你与他长得一模一样，拿这个当做证据谁会相信？像你们这些神仙，随便找个人变作你的□□，岂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李寻欢道：“你既是三圣母的丈夫，一定多少懂得杨戬的性格。我若是杨戬，扮作另一个人又有什么好处呢。所以阁下若不把我当成他，又有什么关系。”

刘彦昌又是一怔，神色渐渐缓和下来，道：“好吧。那我就当作你不是二郎神。你是什么人，为何会在这里？”

李寻欢道：“在下姓李，名为李寻欢——”

他只说了一句话，便被刘彦昌出声打断。

刘彦昌惊道：“李寻欢？你是那个李探花，李寻欢？”

李寻欢道：“正是，我——”

刘彦昌道：“您……您怎么也被那二郎神关进来了？”

李寻欢道：“你不必这样恭敬。是他救了我的命，我才会在这里。”

刘彦昌道：“恕我直言，您或许是被他骗了。”

李寻欢只有苦笑。

杨戬若要骗他，他恐怕会心甘情愿受他的骗。可杨戬倘若连骗都不愿意去骗，他竟已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阁下既然知道我是谁，便也该知道我不是一个容易受骗的人。”

刘彦昌勉强笑了笑，道：“李探花的名声，刘某自然晓得。只是在下没想到，这个人对我们一家那般无情恶毒，竟然还能做出些善事。”

李寻欢叹道：“这件事，我也有所耳闻——”

刘彦昌道：“我与三圣母本是一对恩爱夫妻，只恨那一日……可怜沉香自小便未见过他母亲。直至今日，三圣母已被镇在华山下足有十六载了。”

李寻欢忍不住问道：“三圣母的本名，莫非就叫三圣母？”

刘彦昌道：“当然不是。”

李寻欢道：“那么你们既然已是夫妻，为何要唤她作三圣母？”

刘彦昌古怪地看着他，好像是听见了一个十分愚蠢的问题。

刘彦昌道：“我怎么可以直呼她的名字？”

李寻欢奇道：“为什么不可以？”

刘彦昌道：“三圣母是三圣母，我刘彦昌是谁并不重要。我若是活着，她是三圣母，我若是死了，她也是三圣母。我与三圣母过了一段夫妻才有的日子，又生养了一个孩子，早已心满意足了，又怎敢直呼她的本名，亵渎了她的神恩！”

他虽只是个文弱书生，说出这话时便忽然慷慨激昂了起来，连脸上都微微涨红。

李寻欢的表情不仅是困惑，简直是汗毛直竖。

他甚至已经开始有些理解刘彦昌为何会被关在这里。

李寻欢苦笑道：“你这番话，实在不像是已将三圣母当作了妻子。怪不得杨戬会那般恨你。”

刘彦昌眼睛瞪向他，恼怒道：“即使他二郎神是三圣母的哥哥，也不能将三圣母压在华山之下！况且这世上情爱之人何止千千万万，又有哪一对是一模一样的？阁下又没有爱上过这般高不可攀的人，怎么会懂得我的心思！”

李寻欢只觉得喉头已被塞住，木然无言。

他原本以为能从刘彦昌这里更了解一些神仙的事，现在却发现，他们实在是截然不同的。不仅是他们，就连杨戬和三圣母，也全然不能以神仙分作一处。

这世上千千万万人，的确便该有千千万万种相爱的手段。

但当他看到刘彦昌，仍然忍不住想到自己。

接着他的心中便忽然升起一阵冲动，想要立刻找到杨戬，然后——

刘彦昌的那股恼怒之气只在一时，此刻便已烟消云散了。他见李寻欢已沉默了很久，忍不住出声道：“李探花，方才是我一时气话，实在冒犯了。”

李寻欢道：“不，你说的有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