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山老大名叫作康安裕。

他虽然名叫做康安裕，可是几乎从没有人用这个名字叫他。多数人心中所记的，不过是那杨戬手下梅山六兄弟当中的老大。

因此尽管杨戬曾与他们六人结拜兄弟，他却只会恭敬地回以二爷。

尽管华山三圣母敬他一声康大哥，他却不敢当真认了这个身份。

在杨戬昔年所降服的千余草头神中，他绝不算最强的那一个。

但他一向将自己看的十分透彻。他做事一向稳重而谨慎，既不过分激进，也不至于一味隐忍。

因此他正是这梅山六人中当之无愧的老大。

哪怕一千年，一万年以后，他也仍然是那二郎真君座下的梅山老大。

本该是这样的。无论是谁也这样想。

那调虎离山的计策使得很成功。

尽管斗战胜佛与净坛使者早早醒悟，他们仍然被梅山老六带出了很远。

待得那两人离去之后，他又匆匆赶去净坛庙，想要尽快得知这次二爷的吩咐，他们究竟办到了没有。

康安裕正站在净坛庙前。

直健放慢了步伐走了过去。

“我放走了刘彦昌。”

康安裕说道。

直健吃惊地看着他。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康安裕，毕竟他们是那样信任杨戬，就好像鱼信任自己活在水中才能生存下去。

康安裕脸上的神情，仍然像他平常应对棘手的状况时那样认真而苦恼。

“三圣母已被镇压在华山二十年。我们被吩咐去杀死她唯一的儿子，现下又被派来将她的丈夫捉走。二十年，我仍然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直健道：“但二爷一定有他的理由。”

康安裕道：“但我已没有耐心继续等待这个答案。我要走了。”

直健道：“你要去哪里？”

康安裕道：“我要回去，回灌江口。”

他转过了身。

他虽然看上去像一个很和气，很好相处的人。但当他决定要走时绝不会停下脚步。

直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因为他知道，当怀疑一旦诞生，便很难止住。康安裕怀疑的不仅是杨戬，也是追随杨戬的他自己。而他已找不到理由令他们的大哥留下来。

有风自山中吹来，将那饭馆前的一面大旗吹得猎猎飞舞。

李寻欢在雕着木头。

他的手仍然很稳，手指也仍然修长而有力。

阿飞半伏在桌上看着他，余光却盯着大门外。

从他得知金钱帮派人来了华山之后，这已是第三日。这三日间他没有时刻跟着李寻欢，但当他每次见到李寻欢时，李寻欢手中的飞刀都在变少。

他忽然问道：“他们今天还会来么？”

李寻欢道：“也许会，也许不会。”

阿飞道：“我今日去了城西打听。从北方又来了两伙人。”

李寻欢道：“来的人是谁？”

阿飞道：“第一伙人，领头的叫作向松。”

李寻欢道：“金钱帮的第八舵主，他的流星锤很不错，在兵器谱中排行第十九。”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仍然凝注在那块木雕之上。

阿飞又道：“第二伙人，领头的是荆无命。”

李寻欢道：“荆无命一向喜欢独来独往，这次竟然带了随从？”

阿飞道：“不，他身边只跟着一个女人。”

李寻欢道：“女人？什么样的女人？”

阿飞皱起眉道：“不知道，没有人看见那女人的脸，我只打听到她叫作林仙儿。”

李寻欢的刀停住，霍然抬起了头，道：“林仙儿？”

阿飞道：“你认得她？”

李寻欢苦笑起来，道：“我当然认得……看来你已经彻底忘了她。”

阿飞道：“她是谁？我应该记得她？”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道：“你若要问我，我会说你不记得她是件好事。你不该记得她。”

阿飞好像怔了怔。他道：“那么我相信你。”

紧接着他笑了笑，又道：“毕竟若是我应该想起来的人，我一定会想起来。”

李寻欢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因为他知道，在这样的境况下，阿飞仍正在试图宽慰他。

他实在很需要这种宽慰。因为这段时间他正在努力给自己找许多事去做。

倘若他一旦闲了下来，便会忍不住想起杨戬，想起他忽然离开的那一日。

无论他回忆多少次，他也仍然想不明白为什么杨戬会忽然离去。

但纵是懊悔也已经毫无用处了。

他不仅不懂法术，也不知道应当如何找到杨戬。他只能继续等在这里，等在华山。

无论等上几年，几十年。他的人虽然是会变老，脸庞却再也不会老去，杨戬绝不至于认不出他。

可是杨戬或许再也不会回来，或许在他彻底老去以前，杨戬便已经死在了什么地方。

而他甚至连知道这一消息的资格也没有。

这个念头在这几日正慢慢地蚕食着他。

他手中的小刀又动了起来。阿飞也又开始盯着他手中的木雕看。

那木雕，已渐渐在刀下现出了一张男人的脸。

阿飞忽然问道：“你雕的人是他？”

他说的人，自然是杨戬。

李寻欢道：“你看得出来？”

阿飞道：“我虽然看不出来是他还是你，但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去雕一个你自己的脸。”

李寻欢笑了起来。他缓缓道：“他平常从不束发，却但在天上时，会连日地束冠绾发。虽然那身铠甲很是英武不凡，我却总觉得那身布袍散发的道士打扮，才是他最自在的模样。”

他叹了口气，又道：“不知道杨戬，现下在什么地方。”

杨戬当下正在真君神殿。

他的发束得很紧，那身银白的铠甲，也仍然齐整地穿戴在身。他已在这密室中坐了大半夜。

他本该早些察觉到小玉逃走前带走了须弥幻境，也本该早些察觉到沉香偷偷溜进了真君神殿。

可是他却罕见地将两件事都疏漏了。

那面须弥幻境，他本要让沉香进入其中磨练心智，挫掉一些少年心性。但这一次为了将沉香放走，却不得不示弱，反而使那少年更加自信心暴涨。

他犯了这两件绝不该犯的错。

因为他很早以前就已开始习惯了一个人将一切尽数规划。这几日他的心已乱，又有旧伤在身，纵是再勉强自己集中精神，也很难再如以往一样算无遗策。

他心中想要痛骂，却不知是该骂些什么，于是只好继续迁怒那宝莲灯碍事。

倘若不是为了那宝莲灯，沉香也不至于冒险潜入真君神殿之中。

但事情不是没有挽回的机会。

他应当尽早下界，去小狐狸那处夺回须弥幻境，再诱沉香进去。

当那孩子成功从须弥幻境中出来之后，他一定会前往华山，再度尝试救出他的母亲——

杨戬忽然出声道：“三首蛟。”

一道光芒自桌前跃出，落在地上，化作了一个头生犄角的银发男人，单膝跪在地上。

杨戬淡淡道：“我要下界一趟。沉香一行人过些时日定要去见我三妹。你且先一步前去华山。若是见势不妙……便带他走。”

杨戬未将那个名字说出口，但三首蛟知道，这个‘他’，只有李寻欢。

他虽然很想问杨戬又要孤身一人前去什么地方，却终究不敢问出口，只低着头应了一声，道：“是，主人。”

三首蛟一眨眼便消失在了密室之内。

杨戬的眼睛，还是凝注在案台上。

这桌子仍旧是那样宽大，银质的桌台在阳光下散着隐隐寒光。

但窗边却再不见了木质的桌椅，墙角堆积如山的酒坛也早已不见了。

这密室中已显得空空荡荡。

杨戬从桌旁站起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