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首蛟坐在一把雕花的楠木椅子上，十指交叉，好像对一切都很不满意。

其实他并不知道他正对什么东西不满意，可他一向不乐意压抑自己，即便毫无理由，也依然将情绪写在脸上。

但纵使他再不满意，也绝不敢违抗杨戬的命令。

因此到最后，他仍然坐在了李寻欢住的这间屋子里，只是脸色阴沉。

他的脸色原本就是一种可怖的惨白，如今心情糟糕起来，更加宛如阴云密布的天色。

但在李寻欢的眼中，就是他的脸色再难看，也是很好看，很令人惊喜的。

近日他刚得知荆无命与向松均已在这小镇不远处寻到了地方住下，颇有几分要在此地长住的模样。可是此刻，他已将这些烦心事暂且全部抛在脑后。

但当他认出了三首蛟时，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你原来确实能变成人的。”

他虽在真君神殿住了三年，却是第一次见到三首蛟变作人形的模样。

三首蛟很冷地看了他一眼，道：“我乃是万年蛟龙，变个人不过是轻而易举。”

三首蛟又道：“只是我那主人压制住了我的修为，使我现不出这幅样貌。”

李寻欢问道：“杨戬……他现在还好么？”

三首蛟道：“他连手中兵刃也不带上。当然应该很好，好得很。”

李寻欢又问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三首蛟道：“我凭什么要告诉你。我告诉了你，你又能找到他么？”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当然是找不到的，所以才要问你——杨戬为什么又将你派到这里来了呢？”

三首蛟道：“为了在你死到临头之前，提前带你逃之夭夭。”

李寻欢道：“莫非他又有很厉害的仇家赶到华山来？”

三首蛟道：“看来你已经明白了。”

李寻欢道：“他的仇家，有多么厉害？”

三首蛟道：“很厉害，不然我那主人怎会让我来到这里之前，还解开了一部分我身上禁制。”

李寻欢道：“而他的目的，仍然只是让你带着我逃得更快一些？”

三首蛟道：“不错。”

李寻欢道：“那仇家是谁？”

三首蛟道：“刘沉香！”

李寻欢道：是……是杨戬的外甥？那个沉香？”

三首蛟道：“除此以外，还有那小子的一群狐朋狗友。”

李寻欢叹道：“沉香，他竟然变得那么厉害。”

三首蛟道：“他的招式虽然幼稚得很，奇怪的是他法力的浑厚已在许多人之上。”

李寻欢道：“这件事很奇怪么？我曾听杨戬提起过，他在劈山救母时，也不过不到二十岁。”

三首蛟冷笑道：“若是杨戬便不奇怪。若是刘沉香便很奇怪。这几千年，只有一个杨戬，像刘沉香那般的资质却有很多。可是半月以前，我与他交手时，杨戬虽然未用全力，却还是算被那小子逼退了半步。那身法力绝无可能是由他亲手练成。”

李寻欢道：“……杨戬又与他交过手了？”

三首蛟道：“不仅交过了手，还受了些轻伤。”

李寻欢的瞳孔忽然收缩起来，他道：“杨戬受了伤？他现在还好么？”

三首蛟道：“好得很。我那主人连兵器也不带，便敢只身前去积雷山，当然一定是自信得很。”

李寻欢苦笑一声，道：“那积雷山里，是很危险的地方？”

三首蛟道：“很危险。”

李寻欢道：“危险在什么地方？”

三首蛟道：“危险在那里有上一次将他打伤的那一伙人。”

李寻欢就连苦笑也笑不出来了。

他过了半晌才道：“他若是平安无事，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三首蛟看了他一眼，忽然不怀好意地笑起来，道：“就算杨戬回来了，也不要指望他来见你。”

李寻欢怔了怔，像是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

他道：“为什么？”

三首蛟道：“我那主人特意警告我们不许在他面前提起你的名字，你却反倒问我为什么？”

他口中虽是质问，脸上笑得愈发不怀好意。

李寻欢的声音却很平静。他忽然道：“你仍然觉得我不该爱上他？”

三首蛟的笑容收了回去。他冷着脸道：“我这是好言相劝——你以为你已了解杨戬了？你根本什么也不懂。“

李寻欢的声音仍很平静，甚至显得很和蔼可亲，道：“我虽然不知道我不懂什么，却知道若是有人爱上一个不敢去爱的人，一定痛苦得很。”

他的声音虽然温柔，却像是一把最锋利的小刀。

三首蛟的表情猛地扭曲了一瞬。他从椅子上站起，似乎想回击些什么，但下一刻又僵在那里。

他的声音突然停顿，思绪好像正被别的什么吸引了。

那种怪异的变化，就连李寻欢也忍不住出声问道：“怎么了？”

三首蛟张了张嘴。

“杨戬。”

他的声音就像是干涸的荒野。

“我身上的禁制突然开始加强。杨戬他……一定已经很虚弱。”

李寻欢突然觉得全身的血都冷了下去。

他轻声道：“三首蛟，杨戬在什么地方？带我去找他。”

三首蛟慢慢点了点头。

在他挟裹着李寻欢遁向远处之前，李寻欢还来得及说出最后一句话。

“带上铁传甲。”

本该歌舞升平的瑶池之上，此刻却静谧非常。

侍女与随从早已得命退下。一个宽袍广袖的白发老人站在瑶池之前。他虽然在玉帝与西王母面前行了臣子之礼，面上的神情却依然平平淡淡。

太上老君道：“我那徒孙因他自己失手被打下凡间，老道我本不该干涉其中。但依照天道，只应封住全身气脉，尔等却锁了他的根骨，令他形同废人。此等判处，恐怕与天道不合。”

西王母道：“杨戬乃是肉身成圣，打落凡间时本便有额外的天地威压加诸其身。只是他身遭法力不知为何挣脱不了这威压束缚，才致根骨遭缚。老君，无论你信或不信，本宫与陛下并未在此间做手脚。”

太上老君眯起眼睛，作了一揖，慢慢道：“老道记下了。”

无论是玉帝还是西王母都已明白，这老道虽然很不满意，却接受了这个答案。因为当下他本也挑不出纰漏。

那老道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瑶池的尽处。

西王母忽然开口道：“杀了他？”

她指的当然是杨戬。

玉帝道：“杀了他。”

他缓缓道：“但是绝不可令旁人察觉。”

三首蛟没能飞出很远。

他落在一座山里，当他停下时，李寻欢与铁传甲也同时从空中跌落。

在两人的目光中，那银发的男人就像脱力一般，蜷曲着双膝，跪倒在了地上。

李寻欢走上前去。他虽然心急如焚，仍然还是先问道：“蛟兄——你还好么？”

三首蛟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他抬头看向李寻欢，那双眼睛几乎瞪出了血丝。他道：“你去找他——你！”

他像是喘不上气，连声音都断断续续的。

“杨戬，他就在这座山里，我从未感觉过他这样虚弱。你一定要——”

三首蛟没能说完最后那句话。接着他的身影忽然凭空消失无际，一把扇子跌落在了地上。

李寻欢下意识地弯下腰去捡。

但他发现他已拿不起来那柄扇子。

好在扇子所跌落的地方是一座山中，他们还能在这折扇上盖上一层很厚的土。

李寻欢叹道：“蛟兄，情非得已，你不要怪我。”

铁传甲轻声问道：“少爷，我们要怎么去寻杨公子？”

一块白玉已经出现在了李寻欢的手中，那白玉上仿佛有着一道灰黑色的痕迹，形同墨渍。

李寻欢回过头，冲铁传甲很勉强地笑了笑。从他的笑容中只能见到苦涩：“我只希望——”

他只说了四个字，便施开了轻功，在这山中放足狂奔。

他这一生从来也没有这样害怕过，此时他却恐惧到几欲呕吐。

他心中在想：杨戬，杨戬！

ChapterManagement

EditChap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