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开荼五年春。

天空灰蒙蒙一片,细雨绵绵下了一整个上午,路面潮湿,走起来都要打滑,因清扫不当,千乐宫宫殿房檐下的地砖上长了一小片青苔,小太监们正冒着雨抓紧时间清理。

言妩的头发随意的挽着一个髻,别了一只金簪,她仅着一身薄裙,立在院子里的池塘前出神,俨然一副少女模样。

身旁的贴身宫女琳琅默默为她撑着伞。

蓦地,远远的便传来了又细又尖的嗓音的通报声——“东厂厂公方大人向长公主求见!”

说是求见,可是这位厂公大人又何曾等人传过话。

言妩与琳琅便深知他的秉性,也因此,在听见那声熟悉的尖锐通报声时,她主仆二人便急忙躲回了寝殿。

寝殿的门吱呀的打开,又吱呀的合上。

厂公大人也已经彻底踏入了宫门。

一位模样俊秀的小太监弓着腰伸着胳膊为他撑着伞,他一身黑色官服,许是因为天凉,身上还披着一件披风,腰间别着一枚玉佩,眯着丹凤眼,身后跟着一群小太监,便如此声势浩大,直剌剌地走了进来。

千乐宫的小太监小宫女们都立马跪在原地,大气不敢出,头都不敢抬。

他一言不发走至寝殿门前,站在屋檐下,身边的小太监收了伞,他却被紧闭的门拦在外面。

他只低头看了一眼在门外把守的小太监,便又抬起头看向那扇紧闭的门,摸了摸手指上的扳指,挑眉幽幽问道:“公主病了?”

他的声音冷冽却动听,倒不似一般太监那样尖利刺耳。

那把守的小太监出了一脑门的汗,支支吾吾却到底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他冷哼一声,眉眼里透露出不悦。

刚刚为他撑伞的小太监又弓了弓身子,眼睛晶亮,笑着大声道:“干爹莫恼,此事便交由我来问。”

厂公点了下头,意思是允了,随即便向这宫中四周瞧了瞧。

那撑伞的小太监手里还为厂公大人撑着伞,向那把门的小太监踹了一脚,颇有些作威作福的模样,“小财子!厂公大人问你话呢,公主生病一事都已经传到圣上耳朵里了,你好歹也是多年来在公主身边伺候的,是怎么做事的?”

小财子吓得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边磕边喊着,“厂公大人饶命!零一大人饶命!都是奴才的错!奴才没巡查仔细,没清理还院里的青苔,才让公主踩了青苔摔了!”

厂公不为所动,只冷了脸轻轻吐出一句,“没出息。”

“没出息!”

寝殿内,言妩气鼓鼓的坐在榻上,双手环抱着双腿狠狠地、小声的骂了一句。

琳琅吓得不轻,伸手扯了扯言妩的衣袖,“公主……不怪小财子害怕,方大人您也是知道的,整日黑着一张脸,做事有不讲情面,奴婢也怕呀。”

言妩向门的方向狠狠瞪了一眼,气道:“他就是没出息,有本宫在,还会叫他被方灼那狗官欺负了不成!东厂厂公,以前还不是本宫的奴才!”

寝殿外,小财子还颤抖的跪在地上,等待一个处置。

方灼倒是没急,四下寻了寻,便瞧见那几个太监宫女跪着的地上正有一块尚未清理好的青苔,他向那处走去,零一急忙撑着伞跟上,唯恐方灼淋了一丁点雨。

那青苔的位置委实偏了点,在这宫殿与墙接壤的角落处,寻常人大体上是不会去的,方灼蹲下身子伸出手向那青苔摸了摸,倒的确有些滑。

他再站起来,零一已经掏出一方帕子递给他,方灼边向寝殿门口走回去,边擦了擦手,又把帕子递了回去,同时不着痕迹的向零一使了个眼色。

零一心领神会,二人又回到门前,回到小财子身旁。

方灼眯了眯眼,点了下头不急不缓地吩咐着那为他撑伞的小太监,“零一,此人交由你处置,若处置的令我不满意,我便只能在你身上找回来了。”

零一点头,声音里带着股莫名的兴奋,“好嘞干爹!零一办事儿您放心!这种错误都能犯,零一保准给他打的屁股开花!”

说着,零一又向带来的另外几个兄弟吩咐着:“都看什么呢,还不快准备好杖刑!”

小财子被几个人拉过去,零一收了伞,也开心地跟了过去。

方灼轻轻地长舒了一口气,心中默默数着一……二……三……

果然,寝殿内传出几声咳嗽,方灼皱了皱眉,便见那扇门终于被推开,琳琅的眼中略带惊惧,先是向零一与小财子处寻了寻,随即低下头小声又恭敬地道:“方大人请进来罢。”

方灼向寝殿内走了进去,琳琅没有关门,也没再进去,只在门口守着。

方灼向里走着,走到最里头,便见言妩躺在榻上盖着被子,背对着自己,因深知言妩的性子,他的嘴角不自觉的挑了挑,却是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恭敬道:“臣拜见公主,公主千岁。”

言妩仍背对着他,但到底没有不搭理他,只阴阳怪气的嘟哝道:“千岁……你有事无事便来气我,还妄想什么千岁,我看我能活过明天都是老天保佑。”

她总是如此孩子气,委实叫方灼哭笑不得。

方灼也不与她斗嘴,全然是君臣之礼,“公主教训的是,皆是臣的错,臣以后定当注意。”

明明连话都是顺着她在说,可她偏偏生了气,发了火,腾地从榻上坐起来,哪里有往日人前的端庄贤淑。

方灼挑着眉望着她,静静地等她发话。

言妩坐在榻上,双脚踩在地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嵌在那张略微苍白的瓜子脸上,她怒瞪着方灼,“出了我的千乐宫,便学得这般低眉顺眼,只会仗着皇兄给你的权利,欺负那些个小宫女小太监,狐假虎威,本宫以往是如此教你的吗!”

言妩说他低眉顺眼,他倒是愈发低眉顺眼起来,脸也不板了,面部表情都柔和了,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甚至还向言妩作揖道:“公主教训的极是,臣……”

“你住口!你就是要气死本宫!”,言妩双脚踩在地上站了起来,指着方灼。

方灼这才站直,眼睛在言妩的腿上上下打量,不一会儿,他的唇角荡漾出笑意来。

他虽是太监,但皮相着实好看,那抹笑意就像是蛊,言妩在一瞬便被迷了心智,愣在那里。

“原来公主的腿无碍啊。”,方灼意味深长的开口。

言妩回过神来。

谎言被揭穿,她觉得很是没有面子,咬了咬唇后,她喊道:“琳琅!本宫累了,送客!”

琳琅小步跑进来,为难的看着方灼,却终究不敢开口。

院子里板子声响起,一下又一下,似乎还带着节奏。

方灼笑看言妩,向她解释,“公主,圣上听闻因下人的过失,您伤了腿,当即大发雷霆,圣上着了凉怕来了传染给您,因此才特意在臣刚刚回宫之时,立即吩咐臣来探望您,这下人之失,挨些板子也总还是轻的。”

听闻皇帝病了,言妩倒有些着急,刚刚的事就这样抛之脑后,急忙关心的问道:“皇兄怎么病了?严重吗?”

方灼避重就轻,“下人的不小心,让圣上着了凉,那个不小心的下人,也已经被臣处置了。”

方灼的手段言妩也还是清楚,对待主子,方灼是最好的奴才,对待奴才,方灼是最狠的刽子手。

院子里的板子声还在响着,倒是小财子出息了不少,挨了那么多板子都没喊一声疼,言妩打了个寒颤,随即打了个大喷嚏。

琳琅这丫头往日里被言妩宠的没了方寸,眼下见着言妩从装病到真病,也是急了,瞬间根本忘了方灼的存在,转身跑去柜子里为言妩拿厚实的衣裳,嘴里念叨着:“公主您身子骨弱,今儿奴婢一时心软放您去池塘边赏雨了,那雨有什么好看的,以后可不能这样了。”

言妩瞪大眼看着琳琅这个蠢丫头,随即低下头,莫名心虚的不敢去看方灼了。

琳琅这么一说,方灼方才注意到圆桌上的纸伞,上面还有些潮湿的痕迹。

方灼皱了皱眉,向言妩走近,仔细看了看,发现她的衣裳也有被雨淋湿的痕迹。

言妩偏着头不看他。

琳琅取了一件披风过来,抬眼看了方灼后又暗骂自己说漏了嘴,硬着头皮走过来为言妩披披风,方灼从她手中将披风接过,脸色不是很好看,道:“我来罢。”

琳琅手中一空,便又立在一旁等着伺候。

言妩看着方灼为自己披上披风,又为自己系上披风的带子,他看起来认真且投入,却在系完带子后蓦地向琳琅开口道:“你也该去院子里听听板子声,熟门熟路,这样日后你挨板子时,或许就会觉得……没那么疼了。”

琳琅当即跪了下去,“奴婢知错了,方大人饶了奴婢这次罢!”

方灼微不可查的轻笑了一声。

言妩拽起琳琅护在身后,对上方灼那双幽深如墨的眼睛,道:“琳琅是本宫的宫女,处罚与否自然由我说了算,小财子也是本宫宫中的太监,你即便是东厂厂公,也不能动我的人,况且本宫的腿并未摔伤,你快些将小财子放了!”

生气发火时的言妩总是灵动的。

而对于言妩刚刚的说的话,方灼点头赞同道:“既然公主的腿无碍,那他的罪名自然是不成立的。”

说完,他又向外喊道:“零一,不必打了,你也进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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