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方回用了什么办法,在陈寄提出要求的第三天早上,手里捧着厚厚一大本册子就来找他了。

“给你。”

方回的语气有些漫不经心,册子随手一丢,不偏不倚的摊开在陈寄面前正当中的桌案上。

动作虽然看上去不甚在意,只是他那止不住乱瞟的眼神,还有微微泛红的耳朵根,都无一不说明了他的紧张。

陈寄“哦”了一声,当真拿起册子仔细翻阅起来。

按照他的要求,方回统计的很详细,将总人口、老弱妇孺还有青壮劳动力都分别记了数。

同陈寄预料的差不多,总人口将将一万三,其中青壮年劳动力只有不到半成。

陈寄摸着下巴,心中有了计较。

“行了,辛苦你了,做得很好。”

方回耳朵根更红了,颜色都快漫到脸上来了。

哼了一声道,“这是自然,还用你来说?”

这孩子还真是别扭,陈寄哭笑不得,想到查查越来越大的肚子,若是也生出这么一个小别扭出来。

“啧。”陈寄深吸一口气,连连摇头,这可不得了。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啊?”虽然嘴上说着不要,但没想到这人当真直夸自己一句就没了,有这么敷衍人的吗,他可是为着这几夜不曾好好睡过觉呢!

方回有些气鼓鼓的瞪着陈寄。

陈寄失笑,说道,“这些时日你可以好好休息一阵。”

方回有些傻眼,瞪着眼珠子,“你说啥?”

然后单手撑着桌案,一个起跳,跃到陈寄的面前,气的指着他的手都子啊哆嗦。

“好你个陈寄……过河拆桥是不是?”

“我辛辛苦苦给你跑腿你就这样赶我走了?”

然后嘟囔道,“我不管,你可别想抛下我!”

陈寄微微扶额,想不通这个少年这么别扭的性子到底是怎么形成的。

分明比谁都关心城里的百姓,却总是一副冷面,说些冷言冷语的话。

“你……”

陈寄开口,面前的方回望着他的眼睛中充满了期待。

“长这么大真的没被人打过吗?”陈寄发出灵魂提问。

“陈寄!”

整个县衙内都听到了方回羞愤的怒吼声。

送走了方回,耳朵好不容易安静下来。

在方回登记人口的这些天里,陈寄也没闲着。

他领着六个衙差昼伏夜出,将全程可用来农作的田地全都记录了下来。

除此之外,他还翻阅了不少地方志。

没日没夜的操劳还是取得了成果的,陈寄从砚台下压着的一叠画纸中取出一张来,这是他对整个凉州城的规划,他有信心,一定能帮助凉州城摆脱今日的窘境。

更加令人兴奋的是,据驿站来信,京中拨下来的救济距离此地还剩四日,也就是说,再撑过四日,城中情况将获得一点点改善。

然而,也是因此,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需得在这四天之内,把全城的百姓调动起来。

……

隔天天一大早,陈寄就翻身下了床。

茶茶还在熟睡。

算着日子,已经是快瓜熟蒂落的时候了,茶茶因此格外辛苦,除了身体上的难受,陈寄因为忙碌难以整天陪着她,再加上长时间没有新鲜事物补给,全靠昔日从家里带来的食物,茶茶的小脸足足小了一圈,下巴也变得尖尖的。

陈寄不可避免地心疼了一下,低头亲了亲茶茶睡得红扑扑地小脸,又摸了摸小手感受了一下体温,把被子稍稍往上拉了一点。

凉州城湿寒,空气都是黏黏腻腻地,好在茶茶自那日之后体温一直比常人高上,一点,来到此地意外因祸得福,陈寄觉得湿寒的天气,她居然异常的欢喜。

这让陈寄一直高高悬着的心总算可以稍稍缓解一下。

走出房间,按照他昨日的交代。

六个衙差已经穿戴整洁撑着杖棍,整整齐齐的候在衙门前。

陈寄扫了一眼,还有抱着手臂倚着门站在旁边的方回。

嘴上叼着一根不知道打哪儿来的草,对上他的视线,立马羞恼的看向别处。

“昨日交代的任务都清楚吗?”

“清楚!”六个衙差整整齐齐回答道。

“好。”

陈寄满意的点点头,“开门。”

六个衙差对视一眼,其中两个上前开门,剩下四个站成一排,摆出道人墙的模样来,将陈寄档子后面。

陈寄有些哭笑不得,“你们这是干什么?我还没这么弱,都让开!”

四人便将他让到门前。

“快看!狗官出来了!”

衙门被打开,靠着门睡觉的人立刻醒来,一眼看到门开了,而已陈寄为首的几人齐齐整整的站在门口,顿时一边吵嚷着一边迅速向后退混入人群。

听到喊声,所有的村名或快或慢的都聚拢起来,将陈寄几人团团围住。

“我们要吃的!要吃的!”

有人带头喊出这句。

陈寄嗤笑一声,摊了摊手,“凉州城内一万三千余人,哪怕每人一口吃的……也是一万三千余口,你们觉得我过来赴任能带上多少?”

百姓们顿时一阵沉默,有的人舔了舔干枯的唇角,眼睛里的失望越来越大。

“大家不要听他的!这狗官可不会饿着自己,我听说还带了他怀孕的媳妇儿!肯定吃的比咱好!”

又是这个带头的声音,陈寄稍稍侧头,对方回使了个眼色,方回很快的明白过来,对着他点了点头。

陈寄看着乌压压一片盯着自己的人群。

“你既然知道我有妻有子……我这个狗官何必来到这里呢?”

说到这儿,他不无嘲讽的笑了一声,“嗯……连打家劫舍都没个目标的地方。”

他指了指地上光秃秃一片的草地,“连根草都不敢长的地方……还以为自己这儿是个什么香馍馍吗?”

听到他这么说,后面有个衙差有些忍不住,赤着双目,捏了拳头想要上前理论。

被另外一个拦住了,“等一等再说。”

拦住他的衙差是之前跟陈寄叩首表示要跟随他的人,名唤吴中。

吴中看了一眼前面的陈寄,小声对同伴说,“陈大人不是这样的人。”

陈寄话中的轻视意味太重,许多还有血性的百姓都有些忍受不了,愤怒的瞪着他,有些人甚至转身离开。

“你这个狗官懂什么?!”更有甚者,直接站了出来。

“你们这些衣食不愁的人知道什么?凭什么对我们大肆指摘?”

“要不是,要不是你们这样一群人……”

他的拳头松了好几次,最好才缓缓放开,语气哽咽,已经有些说不下去了。

陈寄微微一笑,歪头看他,朝他挥了一下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那人却再也不说了。

感觉自己的目的达到,陈寄不再兜圈子。

咳嗽了一声,正色道,“我不妨告诉各位,在我来这里的第一天已经伤处朝廷,请求救济……”

听见这一句,饿得形销骨立的百姓们重新燃起了希望,俱是眼巴巴的看着他,“然后呢然后呢?”

“朝廷怎么说?”

陈寄如他们所愿,缓缓道,“朝廷已经拨下救济了,还有几天功夫就能到咱们凉州城。”

他故意模糊了这个几天时间。

百姓间顿时一阵欢呼。

有人就地向着京城的方向磕头。

“我就知道圣上没有抛弃我们!”

一片感恩戴德的声音。

“但是……”

陈寄略微有些残忍的声音再次响起,将所有欢呼的人群目光重新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我可以告诉大家的是,朝廷每一次对凉州城的救济都是在拿其他地方的税收来补贴……”

“一次两次还好,可是据我翻看凉州城志,已经是无数次的赈灾款项了,需要让大家知道的是,这势必会引起其他地方的百姓的反感。”

“我知道你们中间有些人曾经尝试过逃出凉州城,可是无一例外都被赶了出来,这下大家应该知道原因了。”

又是一阵难以言喻的沉默蔓延开来,已经有人捂住了脸蹲在地上流泪。

陈寄叹了一口气,有些不忍心却不得不继续说下去,“如大家所说当今圣上从未放弃过凉州城内任何一条生命,每次的拨款救济都是不留余地的。”

“可是大家有没有想过,一万三千人,每天一日三餐,只是单说吃这方面,所有的救济物资都是在被不断消耗的。”

“这次救济来了,大家饱一顿肚,救济物资没了呢……你们又要等下一次吗?”

不是没人考虑过这个问题,可是人往往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痛,长期的挨饿之后突然领到一餐热食,吃下之后彷佛过去忍饥挨饿的便不是自己,然后再次重复。

“你说咋办,我听你的!”

有个瘦瘦小小的男人从地上爬了起来,捏着拳狠狠咬着牙,陈寄的话无一刺激了他的内心深处。

“我也听你的!”

“我!”

“还有我!”

一时之间,稀稀拉拉的声音一点点在县衙门口响了起来,最后汇成同一股声音,“我们都听你的。”

吴中捣了捣同伴,挤着眼睛道,“怎么样?”

同伴低下头没说话。

陈寄对百姓的反应简直不能满意更多,这是超过了他的预期的。

他点点头,对着所有的百姓道,“求人不若求己,自助者天助。”

“既然各位决心要听我的吗,那么接下来就按我说的来做!”

吴中瞅着机会,在后面喊了一嗓子,“好!”

然后,无数人被带动起来,也跟着喊好。

一时之间,县衙门口,热闹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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