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眸望她,她秀眉紧蹙,微卷的长睫被泪水洇湿了,微微轻颤。她犹在梦魇中,身体缩在他怀中不时地颤抖。

玖玄一下一下轻抚她的背,声音如哄三岁小儿般无比轻柔:“落落不怕。”

待她整个人缓缓放松下来,重新跌入沉沉梦乡后,他才抱着他缓缓步入淡粉的围帐内。他将她轻轻放下,又拉过云衾轻手轻脚地替她盖上。

玖玄凝望着她姣好的睡颜,眉心一点点皱起,心中的预感越发强烈,须臾,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竟是咒术。”

若原先他只是三分猜测,此时这么一闹,倒有八分笃定了。

所谓咒术,实在是极善蛊惑人心的东西。它会使被施咒人随着施咒人的指引,将一些莫须有的想法强加到自己身上,心神日日在这难捱的想法中熬磨,直到油尽灯枯。

他略一思量,屏息凝神,抽出一缕神魂化作一缕极细的莹绿色丝线,顺着她的指尖缠缠绕绕,须臾,便自那个微不可察的针眼中钻了进去。

那丝线顺着她的血脉向内攀延,果然看到一条血红的痕迹。

他操控着莹绿的丝线随着那条血红的痕迹曲曲折折,最后直抵她的灵府之内。

灵府内已然生成了一颗小小的血红色的核体。那核体悬浮在灵府上空,幽幽地散发着诡异的红色光芒。

他试着操纵那缕神魂将那红核细细密密地裹紧了,再用力猛地一拽。

沉睡中的桑落痛苦地低吟一声,他手下的力道倏然松了下来。

那红核竟丝毫未动,仍旧稳稳地悬浮于原处,诡异的红光穿过他的缠绕,再次将灵府笼罩进去。

玖玄不敢枉动,只能悄悄地操纵那缕神魂缓缓退了出来。

他轻轻叹了口气,关于咒术,他实在知之甚少。

桑落一觉醒来,已时至正午。

撑起身子先是朝对面望了一眼,对面暖阁早已空无一人。桑落心下松了一口气,遂不顾形象地四仰八叉倒在榻上舒展筋骨。

有风自窗棂的缝隙中溜进来,桑落顿觉颊上一片冰凉,伸手摸去,竟是满脸未干的泪痕。

她忙跳下床榻三两步跑到妆台前,愣了。

铜镜中的少女双眼肿得如核桃大小,眼底因为密布的血丝而微微发红。小脸因为未休息好有些苍白,唇间的一抹嫣红尤为刺眼。

她轻抿薄唇,方觉口中有股淡淡的腥甜。

所以,昨夜她究竟做了什么?

她想了半晌,脑中只有些零零碎碎的片段,总也连不成段。再要执拗地想下去,心中便莫名钻出一股酸涩来。

吱呀——

房门被人推开,倾泻出满地的光亮来。微风裹挟着空气的清甜卷入殿内,那味道里有股淡淡的冷香。

桑落应声而动,自妆台前一跃而起,三步并作两步滚进卧榻,拉起云衾将自己整个兜头盖住,只留下一双眼睛透过缝隙窥探外面的动静。

玖玄换了件冰蓝色的长衫,长发束冠,俊朗非常。他看起来心情不错,唇角微不可闻地上翘。

印象中,他的衣衫均是一水儿的白色,极少穿这种艳丽的颜色。桑落一时竟看呆了眼。

他的手上端了只白玉瓷盅,一股浓浓的鱼香正自其中袅袅溢出,不多时便填满整间屋子。

咕——

桑落的肚子很适时宜地发出叫声。

噗嗤——

他轻笑出声,低沉悦耳的嗓音隔着云衾传入耳朵:“醒了便起来吃些东西吧。”

那鲜嫩的香味精确无误地冲击着她的味蕾。一番挣扎后,桑落方小心翼翼地露出一颗脑袋来,巴巴望着那只莹白的瓷盅。

玖玄将瓷盅放在榻前的方桌上,笑盈盈地站在原地望她,柔声哄道:“快起。”

在美食与美貌间权衡了许久后,桑落终于慢慢吞吞爬下床榻,从善如流地坐在桌前。

瓷盅内是几颗雪白滚圆的小鱼圆子,颗颗晶莹剔透。桑落望着它们,心里竟生出几分莫名的熟悉来。

这想法甫一冒出来,便把自己便吓了一跳。堂堂上古天神,怎会为她一介籍籍无名的小仙洗手作羹汤?

她摇摇头赶走脑中奇奇怪怪的想法,双手迫不及待地捧上那只瓷盅,一对清亮的眸子眯成弯弯的月牙。

她吃的极开心,粉嫩的脸颊因为嚼动食物而一鼓一鼓的,煞是可爱。

“之前在扶桑宫,我常做于你吃的。那时你着了妖皇莫凡音的道,化作了一只花背白猫。”玖玄坐在她的对面,眼中闪动着粼粼波光。

桑落终于从氤氲的热气中抬起头望他。他的话太过陌生,她竟是没有一丝印象。

看她眼中闪过迷茫,玖玄脸色蓦地一暗,旋即又挂上笑意,柔声安慰道:“不记得不要紧,总会想起来的。”

“唔。”

隔着蒸腾的水汽,桑落突然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脸,脸色逐渐变红。

“怎么了?”玖玄腾然起身,绕过桌角来到她的眼前,脸上尽是忧色。

桑落僵了片刻,旋即将脸重新埋进水汽中,支支吾吾道:“你……你的嘴……”

一开始她刻意不去看他,直到方才他冲她笑,下唇处隐隐有伤口裂开,渗出几滴鲜血来。仔细瞧去,竟发现他的下唇微微有些发肿。

桑落暗暗祈祷,千万别是她想的那个样子。

“唔,”玖玄蓦地僵住,旋即笑道:“没什么,不小心被一只小猫咬了。”

桑落顿了片刻,理清他话中的意思后,颊上飘上两抹粉红,埋进氤氲水汽中的脸再没好意思抬起来。

桑落越发觉得,玖玄这个人很是古怪。传说中清冷孤高的上古天神一天到晚殷切地围在自己身旁打转,还拉着他做些没头没脑的事。

他早上必在她醒来前亲手做好早饭,待她睡醒后坐在她的对面看着她大快朵颐。心血来潮时甚至会亲手为她簪个不错的发髻。

他不知自何处寻来一朵千年火莲,一挥手将它的花蕊化作一簇明黄的火焰。暖暖的灵光下,他笑语盈盈地望着瞠目结舌的桑落问:“可记得?”

桑落瞪着大眼直愣愣看着那千年火莲化作的灯盏,木愣愣地摇头。

他会突兀地召来一朵祥云,手指灵巧地翻转,将那祥云幻做藤椅的形状,再强行将她按进藤椅中,于茫茫夜色中围着溟沧海的上空一圈一圈地飞行。潇潇风声中,他偏转头来看她,在她耳畔低语道:“可还记得?”

直到他威逼利诱着白白化为原形,巨大的白鸢张开双翅匍匐在地,玖玄的一只大脚就要踩上去时,桑落终是忍不住了。

“玖玄你跟我说实话行吗?”

他近些日子的行径太过反常,成日里拉着她追忆往事,加之每夜醒来体内的异样,桑落得出一个大胆的猜测:她可能命不久矣。

玖玄一脸莫名其妙:“何出此言。”

桑落道:“那你近日为何对我这般好?难道不是因为我时日无多了?如若有什么,你尽可大胆地说出来,我受的住。”

听闻此言,玖玄的眸色倏然暗淡下去,瓮声瓮气道:“我之前,对你不好吗?”

“你之前不是很不喜欢我成日里黏着你吗?”她未多做思索,话便已脱口而出。

“你是这么以为的?”他的脸上闪过受伤的神色。

桑落顿觉说错了话,忙道:“也不全是,只不过我的记忆里全是……”

玖玄的唇动了几下,终是没有说什么。

一整日,桑落都未寻着玖玄的身影。

待到夜色漫过窗棂,寝殿的大门才被缓缓推开。

桑落侧身躺在床榻上,双目微合,脑中却是一片清明,毫无半分睡意。

她在等他。

玖玄轻手轻脚地朝暖阁而去,须臾,又站定了脚步,转身朝着她的床榻而来。

他立在榻前,静静望着薄薄纱帐中娇小的背影。

许久后,久到桑落都不确定他是否还在时,身后才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

旋即,脚步声渐渐远离,随之而来的是暖阁中卧榻轻微的响动。

桑落的心扑通扑通的跳,不知为何,不见他的一整日她总是心神不宁,好容易等到他回来却又不知如何开口,道歉的话卡在喉中如何也说不出来。

直到对面再没了动静,她才悄然转过身来。

“睡了吗?”她极小声道。

须臾,对面才传来布料的摩挲声。

“嗯。”

桑落:“……”

“今日的那些话,我不是故意的,你……你别放在心上。”她的声音在静谧的寝殿中悠悠响起。

“落落。”

“嗯?”

她等了许久,他的声音才缓缓飘过来:“你相信吗?很多事情,你听到的,看到的都不一定是真实的。甚至是你记得的,也不一定是真相。”

“唔,”她侧耳听着,寻味着他话中的意思,须臾,才小声道,“我信。”

这些日子她并非全无感觉,她隐约知道体内有种力量控制着她总是想起一些不太愉悦的过往,她甚至无法分辨哪些是真实的哪些又是虚幻的。

她瞪大了双眼望向虚空,良久,心中拿定了主意,深吸口气道:“玖玄,你……你很喜欢青岚吗?”

问出口后,仿佛积压在心口千斤重石蓦然被推开,竟生出种前所未有的解脱感来。

人大概就是如此,越是在意什么,就越是患得患失举步不前。

玖玄没有回答。

桑落的心兀自乱做一团。她认命地闭上双眼,甚至调动灵府之内的灵力运转周身,才能勉强压下心中的动荡。

突然,身旁的床褥塌陷下去,不知何时玖玄已然坐到她的身侧,一双眸子深不见底,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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