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的数月,从明国各地赶来北境久凛城的江湖人拿着诏书去校场报道的时候,时常能在队伍的最前面看到一位姑娘跟在黑衣剑客的身边。
两人相处时,多半是那姑娘在开口说话,那黑衣剑客只是背着剑靠在那长桌上,尽职地分编着到他面前的人,对身旁姑娘的话语仿若未闻,没有任何回应。
后边排着队的人见状感慨:这怕又是一桩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苦情戏。谢家二公子痴武之心江湖中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要他动心,难啊。
此时,路过的一位谢家下人听见了这句话,停下来冲着那人反驳:那可不一定,其实二公子他,有些时候还是会理一理那位姑娘的。
先前说话的那人不信,说自己从晌午就来了,排这么久了从未见过那谢二有任何反应。
出声反驳的人回头望了一眼前头的那两人,神神秘秘地道了一句约莫也快到时候了。
刚有人要问这是何意。队列前方忽地传来一声兵器交接的声响。
何人竟敢在谢家眼皮底子下闹事?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那刚刚还在黑衣剑客身旁讲话的姑娘不知何时掏出了两把峨眉刺,正与谢恒燚手中的长剑相交。
“叮叮当当”几声。
谢恒燚反手握剑,整个人压根没有回头。却仿佛脑袋后面长了眼一般,无论那峨眉刺从哪个方向袭来,皆能一一挡下,连靠着的身形都没有动分毫。
那姑娘打了一刻钟,径自收了招停下了。
夏容霜收起了峨眉刺,泄气道:“这次你只用左手就能接下了?难不成我这几月都白练了吗?”
谢恒燚未回她,依旧目视前方,缓缓地收剑入鞘,口中道:“三等。”
这话是指面前来应诏的那个人。那人看着这边的情形却傻了眼,不明白刚刚还好好的两人怎么就突然动手了,而且看那架势也不像是虚招。
他还想再看会热闹,连自己被判为“三等”也不甚在意。这位谢二公子的分人标准他来北境之前就有所耳闻。在他这里,“二等”百中无一,“一等”前所未闻。
既然大家都是三等也就没什么丢人不丢人的了。还不如看会这难得一见的热闹。
多新鲜呐,居然有人看上了“武疯子”谢恒燚,还能每天到正主面前来晃悠。
他走到旁边站了一会,直到一边的谢管事催促了一声才悻悻退走。
谢管事现在已经对这范姑娘和二公子的“小打小闹”波澜不兴了。起先他还会惊慌一下这姑娘的突然出手,可后来看多了也就见怪不怪,甚至现在躲都懒得躲。
有些年轻人,明摆着这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夏容霜又重新回到了原先的位置上,冲那一眼都不看她的黑衣剑客道:“灵修,你说我相比数月前如何?”
“三等。”
谢恒燚说完面前人的评价,听到身后这句话才勉强给了个眼神,抬眼道:“天资愚钝,尚有万里之程。”
昭华公主夏容霜这几月也早就习惯了身边人不留情面的说话方式:“好好好,我还有万里之程。那我每日行个百里,再来三个月也就可以了吧?”
她凑近了那不近人情的黑衣剑客,轻轻道:“你说我这之前那几月的练习,可有百里之距?”
可有,稍微更靠近你一些?
她这几月的举动完全没有大夏公主的颜面,沁竹为此都与她生了好几次气。说那谢恒燚不值得。
可这情之所至,又哪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呢?
夏容霜垂眸。她这几月来,没什么公主仪态,甚至像个市井泼妇一般老是对人动手。可她明显感觉到了,自己握着那峨眉刺更加得心应手了。
她作为大夏的公主,一生或许也没有多少次能紧握这冷冰冰的兵器。在最开始,她是为了这次的北境想要出一份力。即便是鲜少被派出去的江湖人队伍,也是只有武力高的才会领到任务,其他人都是原地待命。
只有变得更强,才能有亲自包围明国的机会。若是一直呆在这安全的后方,自己这趟出宫,也就没了多大意义。
只有变得更强,才能……
抬眼向前,夏容霜悄悄屏住了气息。
近在咫尺的黑衣剑客看起来更加迷人了,棱角分明的面庞,深邃的眼眸,一切看起来都这般让她心生欢喜。
即便是不理她,夏容霜也不甚在意。谢恒燚对谢家主交代的任务尽心尽责,无论她怎么扰他,都雷打不动地说那个“三等”。
只是,她实在搞不明白既然全是三等了,还需要他坐在这里干什么。
在她稍稍走神的视线里,那黑衣剑客薄唇微动,吐出两个字眼:“一等。”
看吧,又是三……?夏容霜僵了一下。
等等?她是不是听错了?
左边的夏容霜迟疑地向中间谢恒燚看过去,正巧撞见了右边同样疑惑看过来的谢管事的视线。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转头看向站在面前来应诏的那人。
面前的公子玉身长立,面容俊朗。一头墨发整齐地束在冠中,唯有鬓间留了两缕随风而动,平添了几分潇洒。一袭褐色锦袍边角用金线绣着纹,瞧过来的眼中带着笑意。
那公子拱手行礼,道:“灵修,长鸣山一别,已有数月不见了,近来可好?”
这是谁?竟然能亲昵地唤一句谢恒燚的表字“灵修”?
未等夏容霜疑惑很久,旁边闲来无事“待命”北境的江湖人中已有人认出了面前这位公子,惊呼了一声:
“我想起来了,那位是贺家的独子贺凌风!这一届天骄榜比武的第三!”
“独子?那岂不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贺家家主?”
“谁说不是呢?听说他已经在接任贺家的一部分管事了。”
“其实北境谢家主也就二公子一个亲弟弟,也算是铁定的下一任家主吧?”
“唉,可是二公子这个脾气…….”
一片唏嘘之声。
谢恒燚这个脾气怎么了?难不成只有虚与委蛇,客套来客套去才能是他人口中的家主人选?
夏容霜听着有些生气。这周遭的谈论连她都听得一清二楚,比她武功不知道高多少的谢恒燚自然也是听到了。
那黑衣的剑客突然直起身。先前小声议论的人立刻就噤了声,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发一言。生怕那黑衣煞神要来找自己的麻烦。
可过了一会,只见谢恒燚走到了贺凌风的面前,久久不言。
贺凌风笑了下,似乎是很熟悉对方这种态度。也不觉得尴尬,就站着任由对方打量。
许久,正当夏容霜思考着这两个男人互相对视的氛围是不是点怪,谢恒燚终于开了口。
他说:“贺凌风,你懈怠了。”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悄悄偷听的许多人都摸不着头脑。
贺凌风与谢恒燚自小有十几年的交情,自然一下子就明白对方在说些什么。
他点了点头,道:“是,自那次比武之后,鲜少能得了空去静心修习。”
谢恒燚又看了他一眼,不再言语。转身重新回到了那桌上靠着。
这是不打算叙旧的意思了。
悄悄关注这边的人失望地收起耳朵。本以为终于出现一个黑衣煞神难得有好脸色的人,没想到也说不了几句话。
这边谢恒燚不打算搭理人了,贺凌风却是抬步走到了那黑衣剑客的身边,转头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夏容霜。
给身边人以内力传音打趣道:“我方才在排队时,似是听见了挺有意思的传言。我本以为这样的传言只能和宁离尘扯上关系,没想到啊没想到,这次居然还有你的份儿。灵修,你与那姑娘,是怎么一回事?”
传音的另外一方毫无回应。本人口中却依旧在道:
“三等。”
被忽视了贺凌风也不恼,他早知道这好友定不会回他这些话。他想了想,道:“比起你与这姑娘的事,倒是我能在这里看见你这件事更加让我吃惊一点。怎么?你这次居然愿意听谢家主的话了?还是说,北境江湖人应诏的这里,出了什么状况?需要你来这边压阵?”
谢恒燚素来不怎么愿意听从谢家差遣,他只会做他在他自己看来值得做的事。
这一次的正经话题终于有了回音,贺凌风听见脑海中响起:“他说有契蒙人或许会混入应诏的队列,让我来这里把关。”
原来如此。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谢家主远虑。
贺凌风沉思,对方口中这个“他”应该就是谢家主了。虽说灵修与谢家主之间是同辈的兄弟关系,真要严格说来,他与宁华亦与谢家主是同辈。可真正敢以平辈兄弟之礼对待谢家主的,也只有谢恒燚一个人了。
他想着想着,忽地想起另一件事:“说起来,先前在路上也听到了些风声,南域那边听说出了怪事,有不明势力对那边的世家门派弟子神不知鬼不觉地下了毒,又悄无声息地解了毒。你这边可有听说些什么?”
谢恒燚那边没有回音。
贺凌风摸了摸下巴,对方这意思便是没有了。
“南域出的这回事,就仿佛是那些人给了我们武林正派一个下马威。意思是他们想下毒就下毒,想解毒就解毒。这岂不是在我们脸上舞?你说这宁伯伯能忍下这口气?”
贺凌风很明白谢恒燚的脾气。他这个人看似整天冷着一张脸,实际上耐心好得很,不然也不能在炙血剑法上有这般成就。
追求武之一道,恒心、耐心缺一不可。
谢恒燚此人其实很好懂,他向来都是有话就说。若是他不说话,便是没什么想说的或者是没有必要开口,从不会藏着掖着。
贺凌风继续传音:“我觉得不能吧?可是这几个月过去了。怎么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不知道这宁伯伯在想什么呢?”
“你想说什么?”
终于,贺凌风脑中响起谢恒燚的声音。他转头看去,一直看向场中央的黑衣剑客正直直地看向他。
他果然,察觉到了自己在暗示什么。
贺凌风沉默了一下,不再试探,坦言道:“我爹传信说,他怀疑宁家在南域发现了什么,但并没有告知我们。让……我们警惕宁华。”
他终于说出了这个压在他心底让他喘不过气来的消息。
他与宁华、谢恒燚三人从小一起长大。他是家中独子,在他心中,早就把两人当成了自己的亲兄弟。
可他们始终是在不同的家族里。特立独行的谢恒燚暂且不论,当宁华与他说他无意当宁家的下一任家主时,他其实是很高兴的。
作为贺家独子,他早早地就知道了,表面和睦的三大家族,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友好互助。对于有些事,他们三人或许要站在完全的对立面上。
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那么快。
“这便是你无法静心的缘由?”谢恒燚这次没有用上传声。他的突然出声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力。
寒光一闪,谢恒燚悄无声息地抽出了腰间的佩剑,直指贺凌风的面颊。
贺凌风抬头,迎着剑锋,看着好友的沉着而专注的目光。
刹那间他回想起了。多年前,他与宁华初次被家中长辈带来与谢家二公子相见之时,亦是这样一柄剑无礼地指着他们。
他听见他道:“于我而言,你,宁华,都是我的对手。从未改变。”
“可你,让我很失望。”
说完,谢恒燚便转身走了。徒留下原地苦笑的贺凌风。
这也是为什么,他只敢对他道出心中真言。
谢恒燚,才是他们三人中一直心无旁骛初心不改的那个人。
贺凌风在原地径自叹了一声。
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