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的女童站在林琼近处,一双漆黑无光的眸子映出了林琼此时挣扎的神情。
这两句反问让林琼的心彻底乱了。
她知道这话根本不对。鬼医擅自取人性命炼为傀儡为她所用是出于她险恶用心,可七星卫一事并非是她所为,此前她也完全不知。
但……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那对于我来说,真的是完全无过的吗?
林琼抿心自问,产生了些许茫然。
七星卫说到底是为了神卜而遭此一祸的,哪怕她根本不想变成后来的那样。可既然已经发生了,那她现在能做的,就是及时止损,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林琼抿了唇。若只有远离七星卫一途……以开阳的性子,根本不可能。
“霜火不明白,你究竟在迟疑什么?犹豫什么?”霜火重新走到沈夜身旁,坐到了凳子上。
“主上已经帮你安排好了所有,你只需要走这最后的几步便能一切圆满。分明是我们一直在无怨无悔地帮你出力,你却摆出这样一张脸。怕不是内心一直觉得我们的所作所为不光彩?”
霜火的脸上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可你这样百般抗拒,岂不是让燕山关那些个死去的人,变得毫无意义?若你不愿意,后来还会有更多的人为你此时的犹豫而白白丧生,比如……”她故意在这里没有继续说下去,意味深长。
林琼瞬间意识到了对方在暗指什么,神情乍变。
“‘仁善又天真’的神卜,这是你想看到的?”霜火歪了歪头。
这句话音刚落,林琼蓦地站起身,朝着门外走去。她行至门前,停下了脚步,背对着他们道了一句:
“三日之内,若我决定好了,便再来此寻你们。”
“哦?你可还记得来意?你不再看看大祭司的命数?”霜火在后边道了一句。
那门前的少女沉默了片刻,启唇道:“我已经看过了。”说罢便开门离去。
已经看过了?
沈夜瞬间反应过来此话的言下之意。这么说来,楚楚的卜术……
他看着那扇门在自己眼前合上,门外的脚步声渐远之后,扭头看了一眼鬼医霜火。
方才他沉默寡言,只是不想楚楚知晓过多对他心生芥蒂。可鬼医在圣宫之中也不是什么话多的人。今日她却一反常态,甚至对神卜说了许多不该说的消息。若是让主上知晓了,免不了被责罚。
且她刚刚话里的意思……
沈夜眸光微凛,目光中带着些探究。
鬼医霜火,自他年幼之时便是这般女童样貌。十余年之后,依旧是这个模样。
圣宫之中关于鬼医的私下猜测他听见过许多,比较多的说法便是鬼医早已成了妖,不老不死。
他对此嗤之以鼻。连受上天眷顾的神卜也并非不死之身,区区一个鬼医又何德何能?他更加倾向于,这鬼医是对自己的身体用了什么药材,才会变成如此模样。
主上曾对他说,在他奄奄一息生机将断之时,是那位神卜林渊大人卜到了他的命数,才会差使鬼医千里迢迢过来救他。包括用神卜的血,都是他的授意。
沈夜记得那是第一次睁开眼时,就看到了一个黑衣的看起来与他差不多岁数的女孩站在他床边,眼神骇然,死死地盯着他。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位名为霜火的鬼医。
没过多久他就知道了,这个叫霜火的“女孩”早就不知有多大的岁数了,且性情古怪,喜怒无常。圣宫之中的人大多都对这个女童模样的鬼医心存畏惧。
但鬼医此人常年把自己关在圣宫地底的药房之中,鲜少出来活动。圣宫众人口径一致的是,鬼医的医术极强,毒术更甚,无事切莫靠近她的药房。
沈夜记得很清楚。据那时的人说,最初,鬼医霜火的身旁还从未出现过傀儡。
傀儡是在那位林渊大人长眠之后的十五年后才出现的。当时他年幼,初来圣宫,那一车车运到圣宫地底的药材,他只当是这黑衣服的妖女又在琢磨什么新的密药。
可在接下来的十余年里,他见证了鬼医逐渐制出了能由她操控的死傀、活傀。当他发现这些傀儡其反应之快、功力之深更甚于有自我意识之时,他的忌惮之心也愈发浓重。
同时,相较于他年幼时,这位鬼医近些年来愈发地不像人了,反倒更像她手下的那些傀儡。
但他始终不知晓对方是通过什么来操控这些傀儡的,也不知晓她为什么就突然研究起了傀儡。
可若是这傀儡是通过血来操控的,那他心里就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沈夜抬头,看向一旁坐着玩手指的霜火,沉声道:“你是以血来操控这些傀儡?”
“是啊,”霜火动作一停,偏头看向沈夜:“霜火花了十五年,想破解神卜之血的秘密。可这上天赐予的异力,哪是凡人能一探究竟的?”
她重新回过头,垂下眼眸,喃喃自语:“霜火已经这般努力了,依旧毫无进展。难不成这天命,真当是不可违吗?”
霜火这几句话说的极轻,但沈夜离得近,还是听到了。
他微微皱眉,今日虽震惊于鬼医的傀儡竟然是为了破解神卜之血所制这个消息,可这又与天命有何关系?
见沈夜没有继续说话,霜火站起身。
“你未曾见过林渊大人,不曾知晓神卜究竟能全知到何种程度。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三十年后,这燕山关会如何,这明国与契蒙会如何,这武林又会如何。”
“你当引殿里的那些画都是谁画的?林渊大人将那些他之前游历时见过的美景一一绘于画纸之上,挂于圣宫众人的必经之路上,希望后来的我们能够少生杀孽。”
霜火低下了头,看不清面上的情绪:“那时他已是时日无多了,也不能够再去卜后来的事了。只能通过这种他戏称为‘徒劳’之事,试图再做些什么。”
“霜火那时觉得,可能这是见到林渊大人以来,他最像一个凡人的时候了吧。”说到这里,霜火顿了下,抬头看向沈夜:“你目前对那位神卜所做的所有占卜,均无差错?那你觉得,最后真的会如林渊大人所言的那般么?”
沈夜不知对方为何会突然转到了这个话头上,想了想后,还是如实答道:“若按照目前而言,的确会这样。”
他之前本以为林琼这次会产生些变数,可临走前她那一句话,又让他觉得,依旧诸事已定。
霜火唇边勾了一个嘲讽的弧度:“按这般说来,世人所有的命数冥冥之中都早已决定好了。如此思来,霜火所杀的那些人,岂不是命中注定要死于我手?”
沈夜皱了眉,但一时也找不出反驳对方的话。两人沉默了一阵,沈夜忽地想到一点,开口问:“七星卫对神卜的亲近能到何种程度?若是神卜让他们离开,他们会走吗?”
他知晓在南域时已有几个七星卫到了林琼身边。若林琼后来决定与他们一起,必然是不能带上七星卫的。
他在心里有个顾虑。之前鬼医说七星卫会为了神卜的安危而行动,可现在他们这边对于七星卫来说,并算不上什么万全之所,甚至危机四伏。七星卫真的会遵从神卜的命令而离开吗?
霜火闻言道:“七星卫与傀儡不同,傀儡只会执行霜火的命令。而七星卫,则是只会执行对神卜有利的命令,甚至不需要神卜下令。”
沈夜抿了唇,那这样来说,极有可能七星卫并不会遵从林琼的指令。
“但,”霜火继续道:“若是神卜下令,七星卫依旧会优先执行神卜的命令。哪怕在他心里,觉得这样是不对的。”
霜火长叹了一声:“七星卫始终是人,并不是傀儡。不过,以这一代那位神卜的在霜火看来各方面都很弱的力量,不知能不能有这般的影响。”
听完整句后,沈夜坐了下来,眼里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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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琼刚一出门,便一眼瞧见下边坐着的开阳站起了身,视线紧随自己。直到她走下了楼梯,就快步上前。
之前在楼梯下拦着开阳的全身笼罩在黑斗笠下的人好似没看到林琼出来一般,对他们二人的行动无动于衷。
林琼回头看了那黑斗笠一眼,转头对开阳道:“我们先回去吧。”
开阳也知道此时不是个说话的地方,一点头便同意了。
他带着林琼走出了冰阳酒楼,找了一处久凛城的普通民家,给了些银钱租了他们的一间平房。
久凛城只有寥寥三家客栈,若是在这个时候鲜有来客的时候他们二人去住客栈,可能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民房于中间隔开,分为左右两小间。两人一同花了些功夫收拾了一番,这才坐下来歇息一阵。
开阳从方才回来的路上便想问林琼之前去了之后的结果如何,可他细心观察之下觉得对方情绪有些低落,心下觉得楚楚怕是未寻到阻止明国与契蒙战争的法子,便也一直没有说起这件事。
此时得了空,看那紫衣的少女捧着茶碗小口小口地喝,表情舒缓。开阳不知为何又想起了这回事,且刚想到就问出了口:“楚楚,你方才可有向那些人寻到阻止战争的法子?”
话刚一出口开阳便皱了眉,他其实对明国和契蒙的战争并没有多少心思,可方才他居然脱口而出。
就像是有什么人希望他这么问一般。
有一种莫名的心慌,从林琼走入那间屋子起就一直盘旋在心中,在此刻被放大。
原本捧着碗的少女听到这句话后,肉眼可见地整个人僵了一下。她长长的眼睫垂了下来,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碗。
林琼沉默了许久,开阳也看了她这么久。看着她表情从挣扎到黯然,最后像是在心里做了什么决定一般,道出了令他呼吸一窒的话语。
她说:“开阳,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