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来馆内，李道送走了来自阴家的人们，站在柜台之后深思良久。

久远的记忆要被再次从脑海里挖出来，委实为难。

对阴九家，她还是有点印象的。

尤其是当年封神战后，她来到人间，甚至能说目睹了阴九家的繁荣。

九大家族在封神年代便名声鹊起，只不过当时的他们，是妖魔之间的下九流人家。和凡人之中的小商人没什么差别。

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挣着妖魔的钱，有诡异的力量，同时又有人的身躯，活在凡人中。

彼时的人界和妖魔还是有界限的，双方互不干扰。

人间是属于人的，妖魔深居山林池沼，不理人间纷乱。

所谓的妖魔杀人的传说，要么，是人误闯妖魔领地，被斩杀。要么，真有敢冒天下大不韪的妖怪，不惧人间的追捕，下来作乱。

阴九家算是人间比较特殊的族群，日子过的还算逍遥。

他们像人一样活着，却又和人群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过着半是妖魔半是凡人的日子。

九家的生意面向非人族群，神魔妖鬼皆有涉猎，只要出的起银钱，他们愿意为你做事。

及至封神战起，妖鬼开始光明正大混迹人间，九家终于在凡人之中打开名号。

贵族们纷纷邀请他们收妖伏魔，算是上层笼络的一群隐匿的“贵人”。

当年西周大军也曾想将他们收到门下，抛出封神诱惑，他们却是避之不及。

若非后来发生的一系列变故，李道还真难以察觉阴家的布局。

不得不说，阴九家的人很有远见。

封神一役，众神归位，从此三界秩序被一板一眼的规定的死死的。

而阴九家，作为凡间最特殊的家族，悄悄避开了天道束缚的规则，在人间大展身手。

他们被天道允许活在人间，传承上苍赐予的神力。于是，当神魔避退的后来，他们终于开始在人间争夺。

阴九家之间的斗争持续时间不长，因为在凡间掀起了巨大的动荡，生灵涂炭，将本来在战乱后该修生养息的人间搅得如同一滩浑水，大地满目疮痍。

那种时候，比打仗还要可怕。

阴九家同样能够操纵妖鬼，尤其他们还被上天允许，能在天道眼皮子底下，用各种秘术搅和。

恶意散播到人间各处，战乱时，虽是两方对立，好歹还有各自的朝廷维持一定的安宁。而阴九家争斗的那段时间，朝廷的权威被妖鬼碾压，人间毫无公理秩序，连生存都变得无比艰难。

那时候，但凡一个小妖怪都敢浑水摸鱼，划了一个村子，分了一个镇子，就当作他们的领地，奴役里面生活的百姓。

山贼强盗数不胜数，几乎每个山头都有寨子。那是不想被人吃，就得学会吃人的可怕年头。

人祸不是最可怕的，天灾才是。

无数人在睡梦中，会被平静了一辈子的河流突发大水卷走生命；天火说来就来，以摧古拉朽的力量席卷山林，顷刻间将整座大山燃烧殆尽，巨大的火舌冲天而上，将大地烧出一片焦黑。

山会崩塌，地会裂陷，河流改道，所谓沧海桑田不会肉眼可见弹指间。人们在路上走着走着就会掉进大地突然长出来的裂缝里；经过大山，山体会忽然崩塌把人掩埋；船只行进着行进着，猛地会飞速撞上巨大的礁石；今天你住在这里，眨眼后，或许你就身处异境。

瘟疫四起，妇人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不再单单是人类，还有借人类托生的妖鬼。处处都是灾荒，人间的恶，被无法克制的放大，放大得没有尽头。日复一日，都在刷新人们对恶意的认知。

等到一切变得越发无可救药的时候，可怜的人们开始无可奈何的向妖魔低头。

妖魔的领地里尚且还有结界，能让他们多活上几日，不至于被日日颠倒的山河吞噬。当无数灾难集结在一起，仅仅只要恐惧一项灾祸的时候，那灾祸就不再令人害怕了。就算明天会被吃，至少今日，他们还能活着，还能期许明天。

天庭并没有放任这种情况持续太久，很快出手阻止了他们。

毕竟如此大的动荡，想不被注意根本不可能。尤其还是在刚刚封神不久，神灵方将从人间飞升，与下界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九家被天界的高层秘密召集到一起，此时的天庭，已经不太能管人间的事了。

无奈之下，只能恩威并施，勒令他们在人间守规矩的同时，承认了他们在人间的统治力，把神灵在人间剩下的那部分权力也交了出去。

神灵把人间的各个角落进行划分，将他们各自的领地界定好，这才平息了战火。

从此，阴九家成为了九大半神家族。

谢家的那个老头临走前，威胁似的对她说过一句话，“如果阴九家当真彻底失去力量，他们便要和整个人间同归于尽。”

话里话外的意思，他们不好过，谁都别想好过。

真是好笑，难道他们要同归于尽，她还会怕不成？

爱死死就是，以为能威胁得了谁？

不过……

李道倒是真注意到了一些东西，几千年都不曾注意过，忽然今天开了窍似的发现了。

许是这种情况从来没在阴九家身上发生，她才没关心。

他们的身上，竟然带着轮回的力量。

是自然古朴而又纯粹的轮回之力，除了创世的老神，谁都不会拥有的力量。

想到这里，李道胸膛重重一跳，她下意识的急急转身，脑海中一片茫然。呼吸急促起来，意识到她期待已久的事情，在此时也许终迎来机会。

柜台之后的博古架封了两个世界。

隐藏的结界升起，李道把手掌附在上面，打开了界门。

架子后面，出现一道望不见尽头的黝黑的长阶，干燥的气息铺面而来。

李道拿了颗夜明珠照明，顺着阶梯信步走下。

这地方她不常来，可每个角落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动手造了这里，并未凭借任何外力。

说到底，这里是比神山更像她老巢的地方。

一经进入，界门再次悄无声息的关紧，没带来一点动静。

李道蹋在坚硬的青石板上，高跟鞋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空荡荡的镂空室内发出不重不轻的回响，格外幽静森然。

长阶不甚宽敞，若是并排走，也就是三五人的距离。两边都被紧密的砌平，走在里面，压抑的感觉分外浓重，甚至会产生被墙壁挤压的紧迫感。

道路七拐八绕，总也看不见前头，只是一路往下。

李道加快了脚步，穿着高跟鞋小跑着，好几次打了趔趄，差点没让自己滚下去。

终于，走过最后一道阶梯，转角处，是一片豁然开朗。

头顶，无数星光璀璨。

她将苍穹寰宇搬进了室内，无数珍宝一堆堆凌乱的摞在角落里，唯有前方一座透明的冰棺端正的立于最中心。

李道拖着步子径直朝冰棺走了过去，脚步沉重。

棺内躺着的，是位身着红色布衣的男子，清隽出尘，头发并没束整齐，额前留了点须。和生前的端正相比，多了几分潇洒不羁。他的嘴角微微上翘，面色依旧红润，仿佛只是睡着了。这是一张生的很温柔的脸，男人的脸上好似也散发出了母性的光辉，让人见之心生亲近。

他是图瑛。

缘来馆开了上千年，只为他一人。

现在，只差一点点了。

图瑛为了她神魂具散，她拼尽全力，只留下了这具空洞的肉身。用了多少法子，才让肉身保存至今。

所有的等待都会有结果，九家身上轮回的力量，她一定要得到！

李道把手指轻抚过冰棺的每一个角落，仿佛是对情人亲昵的挑动。等抚到图瑛脸上的位置时，她低下了头，把脸紧紧地贴在上面。

闭上眼睛，好像贴着的，是图瑛的脸。

可惜只能感受到一片冰凉。

一滴眼泪从脸颊滑落，滴到冰面上。

有些事情能够暂时放下，一旦想起，才知道撕心裂肺的感觉从来没有消失。他只是暂时停顿，当你随时拿起的时候，所有一切崩溃的情感又再次如山洪般汹涌而来，让人难以自持，回到事情刚刚开始的时刻。

李道仿佛又听到了图瑛那日对她说的话。

简陋的木质棋盘，黑白双色的棋子，图瑛对她说：

“谢谢你，谢你愿意执白走进我的世界。”

“我好幸运，今生能遇见你。”这是迟到的回答，千年万年不变。

李道低语，承诺给图瑛，立誓于自己，“图瑛，我此生，一定复活你。”

说完，果断的起身离开了停放棺椁的位置。

她走到一个角落里，从厚厚的一层灰里扒拉出一张羊皮图纸。

身边横七竖八躺着各种瓶瓶罐罐，找东西的时候，互相碰撞得咚咚响。

羊皮图纸上铺成了无数道金色的细线，密密麻麻，各条细线交错纵横，时隐时现，在不停游走。

光阴图查人间事。

李道将神力注入，口中念到，“阴之九家。”

待她睁开眼睛，却没能得到意想中的结果。

光阴图上的线条飞快的穿梭跳跃，好似纷乱的思绪，理不出头尾。

“这是怎么回事？”李道沉下眸子。

手里的光阴图像疯了一样，尤其它还错综杂乱，看得人心头恼火。

她低喝一声，“阴九家！”

图上的线条游动的更快了，可还是什么都没显现出来。

李道瞬间把手里的光阴图砸了出去，砸在石墙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

“没用的东西！”

等冷静下来，才开始细想。

光阴图查不到的东西，要么，它比光阴图出现的早；要么，力量比它强大。

可光阴图已然是上古神物，九家不过凡人家族，凭什么？

李道心中升起个大大的疑问，她和光阴图一样理不出线索。

既然光阴图找不到，那这种被天地承认的神秘力量唯有上古的老神才能知晓。

上古的老神早不知多少年前就已悄然避世，彻底沉眠。

他们那些造物的神灵，能和天地融为一体，找都找不到。他们和天地呼吸在相同的频率上，可能是石头、是草木、是一滴水、一座山，一切皆有可能。哪怕此刻他们在你身边，你也察觉不出。

要找到他们，无异于天方夜谭。

既然如此，只剩下最后一人了。

她的师傅

——姜子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