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中出现了一轮巨大的阵法,莹莹的光芒点亮整个苍穹,万千辰星汇聚,无数金银线条交织穿梭。阵法内部变化莫测,九根透明的光柱冲天,其内漂浮繁星点点,好似阳光下的尘埃,在光柱内起起落落。
李道看见每一道光柱内都有一卷书卷悬浮。或是羊皮纸,或是石头,或是龟甲兽骨……尽是不同。
她下意识的走进阵法内,霎时间,斗转星移,天地变换。九道光芒齐齐点亮,星辰游走,阵法启动。
大阵之下,九幽之门开启。
那是一条漆黑的通道,入口处立着一块石碑,写着弯弯曲曲的古文字“轮回”。
她看见移山倒海的力量,看见妖魔被追捕,看见恶鬼伏诛……看见了独属于九家的千年的力量
轮回阵法,阴冥之力,九幽大门,这是:
九卷阴书。
原来九家的能力来自于九卷阴书。
那么,这个阵法为何而来?
她站在阵法的正中央,将目光深深放进幽冥入口,试图一探到底,看清地底的东西。
可里面只有一片黑暗,什么都没有。
甚至感受不到空气的流动,那里,是死的。
所谓死一般的寂寞,是处于一片“无”之中,什么都感知不到,因为什么都没有。
那是最可怕的地方,哪怕天上再罪恶的神仙,也不至于被惩罚囚禁至此。
无尽的空虚会把人逼疯,漫长的岁月只有你自己的动静,你能感受到一呼一吸,感受到生命的跳跃,感受到细若毛发的变动。可一切,来源只是自己。
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李道,让她走进九幽。
身体却在用尽一切阻止她,她常年征伐的警惕,在下意识提醒她,地下,绝对不能去。
李道在原地站立良久,她想走进,又害怕进入之后无法承受的后果。
她不知道这是哪里?不知它属于过去、现在、还是未来?不知阵法是个虚幻的现象,还是明晃晃的现实。
所有一切清晰分明,可有谁敢低估远古神灵的力量?
她想进入,又害怕进入。她想知道一切,却又担心无法承受后果。
她的愿望,只差最后一步,就能成功。
是为了所谓的与她无干的现实去冒险,还是退一步,躲回缘来馆,等一切尘埃落定再来探寻。
可是,等到那时候,她还敢再次进来吗?
什么都不曾拥有的人是胆子最大的人,因为他们不怕失去,只有得到。
李道扪心自问:她,敢吗?
千年前,敢的。
那时的她,敢搏上一切。
而今,积累了数千年的资本,与成功仅一线之隔,哪里再敢冒险?
说到底,阴九家与她无关。
她想从九家身上得到轮回之力,本就站到了他们的对面,又何必追究始终?
追本溯源是为了更好的进攻,而不是把胜券在握的局势颠倒。
李道有自信,她要是敢豁出去了不要脸,九家,一定是她的。
想通这点,李道准备离开。
谁知,脚刚退了半步,场景瞬间变化。
大阵从无尽的虚空中被搬走,搬到苍茫的大海上,海水的鲜咸味扑面而来,呼啸的海风好似刀子般刮到脸上,一下一下的剜着。
这一次,她没站在大阵里。
阵法发生了变化,九根光柱点亮了八根,剩下最后一根暗淡着。
在阵法圆心处,站着个满身是血的女人。
打扮的邋遢,头发甚至被血液黏在一起,板结成块,铁锈味混在海风里,更加难闻。
说她站着,其实勉强。
她佝偻身体把自己曲折成一个诡异的幅度,像是在调动身体能调动的一切力量,把自己努力维持支棱起来,不至于瘫倒在地。
这么多血,再流下去,怕是要干成一张人皮。李道这么想。
定睛细看,心头重重一跳,从人形最上头支撑的那一团血肉模糊中辨认出了脸。
阴明珠!
是现实?还是投射过来的虚幻?
李道心中骇然,当下做了决定,立即离开。
等到重新站在缘来馆的地面上,天色堪堪将沉,太阳将最后一缕阳光收束,躲到山头后。
暮色沉沉,太阳一落山,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
李道在缘来馆里走了几圈,想不出个所以然,枯坐在门口,一动不动。
等到月亮高挂枝头,再次点燃了那杆灯笼,把姜子牙叫了出来。
一回生二回熟,第二次召唤,比之前娴熟许多。连宁自泊都不诧异了,淡定的扫了眼烟雾里的甲胄老头,自顾自收拾了碗筷,准备看电视。
再次出现,姜子牙率先开口,问了李道一句,“你看到了什么?”
而后呵呵一笑,摸了摸烟雾里的胡子,又道,“应该是什么都没看到,才把老道我又找了出来。”
李道素来晓他这爱打趣人的性子,索性等他先嘚瑟完了再问话。
果然,见人并不回应,姜子牙也失了兴致,没有精神道,“说吧,你想知道什么?”
李道眉头一扬,“怎么,不瞒着我了?”
姜子牙长叹了一口气,脸上染上了一抹愁绪,“已经瞒不住了。从我告诉你路径的那一刻开始,告不告诉你,并无区别。就算我不说,你也能再次进入验证。既然如此,何必隐瞒?”
“告诉我,你知道什么?你还想,知道什么?”
李道果断道,“我看见了轮回的大阵,看到幽冥入口,再然后,缘来馆里的一个人,满身是血的站在海上的轮回大阵里,九根光柱有一根未亮。”
姜子牙嘴巴蠕动,嗫喏着,说不出一个字。
良久之后,语中似有万千感叹,“还是等到了这时候。”
“这时候?”李道问。
姜子牙答,“阿兮,你会死的。”
他猛地说这么一句,让李道心中用力一跳,面上仍不动神色道,“老头,别胡说,我可是仙主,比玉帝还有尊贵。天人五衰都轮不上我的。”
她说,“是你将自己最尊贵的神位留给我的,你忘了吗?”
姜子牙摇了摇头,眼底满是怜惜,这是独属于师徒之间的孺慕之情。
他语气酸涩,“阿兮,是你忘了,不是我忘了。”
“你的神位怎么来的,你忘了。封神榜只能封死去的修者……”
听他说话越发不着调,李道烦躁起来,粗暴的打断了他,“我也死了。”
姜子牙顿了顿,一句话梗在喉咙里,挣扎再三,才终于吐露,“阿兮,死去为神,肉身成仙。你是仙主,你有肉身啊。阿兮,你就没有想过,你的肉身怎么来的吗?”
“阿兮,你的肉身,是图瑛逆天换给你的。”
“哪吒屠龙,是为连接你浑身筋骨。他把龙三太子杀得干干净净,为的就是把图瑛舍给你的那身肉,给结结实实的,立起来。”
“轰”一声在李道的脑海里炸开,只剩下一篇空白。姜子牙说的一切她都听不懂。
谁不知哪吒屠龙是为一时意气?
而图瑛,死在了申公豹手上,永世不得轮回。她还记得那个阵法,还记得图瑛舍命救她出去。
血染的阶梯,她一级级往上走……
“咯噔”一声,记忆在此刻停住。
她记得,图瑛明明,死在了地上?
阶梯上的那个人,又是谁?
她为什么走在那人前方?
仙山归位,父神授命,真真正正的,受命于天。
对!
那是她!
李道捂住脑袋,眼泪忽然间簌簌流了下来,无法控制,眼底仍是一片茫然。
她还是不记得,只是依稀、模糊、大概……
天上有个年轻的老头子,给她冠冕,让她去到一座山上。她只记得自己脚步虚空的走了过去,走到了最高的殿宇……
再然后,她就下不来了。
对!
没有封神榜,那个老头不是姜子牙。
都是假的!
过去的记忆都是假的!唯有忘记的那一块,才真实存在。明明打算刻骨铭心,却随着冠冕落下,随着天道任命,血腥残忍的记忆,被天道赐予的纯净灵魂洗走了。
姜子牙眼眶微微湿润,跟前的烟雾模糊许多。
“阿兮,你不封神的。”
他说,“天下的弃儿如此多,为何单单是你被昆仑收养?为何你能做得人间公主,仙界帝王?天下,没有好命如你般的弃儿。”
姜子牙的话像是一柄利剑插进李道胸口,把鲜血淋漓的现实在她身上撕开,不论她能否承受。
他想摸一摸李道,却只是化作一道烟雾,在李道头上拂过。
“你是远古遗世的神灵,生在昆仑,被昆仑带回。生在人间,唯有去人间走一遭,才能成就上苍赐予你的命数。”
“现在你明白了吗?阿兮,你生来便是帝王,三界六道,这是无人能改的宿命!仙者肉身飞升上界,比之神灵不知洒脱多少,你是上苍注定的那个仙主。吾儿,你的神位,不是父亲给的,是父神创界天地初开之时,便已注定。在天地这盘棋上,吾,也只是顺势而为的棋子。”
姜子牙面色凄苦,千年的风霜,瞬间铺满面颊。他肉眼可见的苍老了下去,清明的眼睛变得浑浊,中有万千不忍,终难奈何。
“侯爷给你算过一卦,你会死于真相大白之时。天命无法阻拦,我也只能,顺势为之。”
“顺势为之”,好一个“顺势为之”。
李道冷笑,直言质问,“当年收养我,也是顺势为之,对也不对?!”
他点点头,艰难道,“对。”
李道猛一挥手,把形成他的烟雾搅散,可很快,复又凝聚成姜尚的模样。
他知道对面的人是气狠了。
姜子牙长长叹息一声,“吾儿,好自为之。”
“等等!”李道叫住了他。
姜尚再看,发现她眼底一片冰冷陌生,好似当初,望向战场上的敌人,满是算计和杀戮。
他喉结动了动,像是要流出泪来。此刻,不是个威武的元帅,只是个即将被女儿抛弃的垂垂老者。
李道问他问的果断,“我为什么会死?我并无天人五衰,谁能杀我?天道?轮回?还是天地大变,六道重组,要献祭此身?”
姜子牙摇了摇头,“都不是。”
接下去的话,让李道心惊肉跳,长时间无法回神,连姜子牙何时离去都不知晓。
他说,“天地双生,阴阳二分,两相镇守。阳之面生于地上,阴之面长于地底。幽冥入口下有另一个你,你不识她,她却知你。于天道而言,你们一般无二。你幸运,生在了地上。而她,却只能躲在你恐惧的幽冥。”
“阴九家是她所创,只为引你入阵,将二人的命运,换一个轮回。”
“记住,她叫青莲。”
“记住,如果她见到了阳光,吾儿,你将永坠黑暗。”
“她生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天道便恩赐了她所有的力量。阿兮,你的力量,你还不知究竟有多少,她却已使用了数千年。”
“吾儿,当心!”
最后一句,让李道泪流满面。
一如千年之前,每每出征,姜子牙便是这么一句。
她险些以为,自己又回到当初那个粗犷、原始、朴素,而又令人无限怀念,令人追忆怀想的岁月。
那时候天上的月亮很大、很亮、离地面很近,好像有一团薄薄的雾遮挡,给草木峥嵘的大地罩上一层面纱。那才是她的家乡,才是她灵魂的归处。千般磨难,万般不好,却是唯一的故乡。人间的沧海桑田,世事变幻,不变的地方,变了的人、变了的景,变没了故乡。
“长云行千里,扶摇而上兮,不见君”。
李道轻声吟诵,笑的惨烈癫狂,任泪水打湿脸颊。
原来这句的意思,并不美妙。
她一路扶摇,留下的那个,散尽了血肉之躯,为她铺——成仙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