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后半夜,裴云卿才将将入睡。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裴云卿已经很久没做梦了,然而他一做梦就被魇住了。

他梦见自己跪在冰凉的地板上,看到周围的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有寒气侵袭膝盖骨,他冻得瑟瑟发抖,按理说梦里的所有感知都该是模糊的,偏偏他鼻尖翕动,能闻见新雪和鲜血混杂在一起的难闻味道。

即使视觉受阻,裴云卿也直觉这个梦境的场景太真实了。

真实到仿佛他亲身经历过。

有黑影从他眼前晃过,裴云卿努力集中注意力,也只能看见一角明黄色的衣袍。

他抖得更厉害了,甚至生出一种想要站起来逃跑的欲望。

可他即便有这样的意识,身体却还是软塌塌地跪在那。

这种仓惶感觉莫名来得心慌,他几乎是被冒犯了一样羞愤地想:自己才是九五之尊,谁能担得起他下跪?

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卿卿,知道你做错了吗?”

那个声音说话的腔调很有自己的特色,慵懒柔和,又挟着层叠春风透过尘埃的肆意。

连生气都像是漫不经心的,充满了戏谑的意味。

让人分不清到底是不是玩笑。

可裴云卿害怕极了,那个声音比所有裴云卿害怕的事物加起来还要可怕。

他咬着唇一言不发,不让自己示弱分毫,他知道自己要说出求饶的话了,这个人,这个人......

可惜大脑皮层只允许他清醒了短暂的一瞬间,他很快又沉浸在那种恐惧不安的情绪里,一头扎进更深层的梦境里。

鼻尖的血腥气更浓郁了,耳边呼呼的风声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耳郭。

裴云卿终于忍不住了,高声说着,“卿卿错了!太子哥哥,卿卿知道错了!”

那道声音轻飘飘地从裴云卿头顶上落下来,“错哪了?”

裴云卿揪住那块飘近他眼前的明黄衣袂,不停重复地道歉,“卿卿错了,都是卿卿的错。”

“说说错哪了?”

错哪了?错哪了?裴云卿努力回想着,脸上茫然懵懂,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惹得太子哥哥生气。

他这一呆楞,只听见头顶上一声冷冷的哼笑。

有什么粘稠的液体溅到了他的脸上,裴云卿呆呆地一摸,他的手还是孩童般大小,就衬得那块血迹格外醒目。

他尖叫着后退了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吓得不轻,眼泪怔怔流了一脸。

他的视野陡然变得开阔起来,也就看到了更多的血,以及一双圆睁得很大、没有任何生气的眼睛。

不亚于噩梦一样的场景逼得他发出了小兽一般的呜咽声,许是太子觉得他被吓到的样子可怜,竟然亲自蹲身将裴云卿抱了起来。

裴云卿下意识搂住太子的脖颈,不安地抓住太子的衣襟,看了那个死不瞑目的太监最后一眼,像是要把他刻在心底,惊魂未定地抽噎了几声。

如此他还不忘道歉,声如蚊呐,“太子哥哥,卿卿错了。”

“嗯,乖孩子。”那个声音放过了他,没有继续追究他的错处。

只是窝在太子怀里的裴云卿依旧不解,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梦境总是纷杂地没有前后逻辑。

下一秒他就不知怎么地睡在了软和的床上,裴云卿睁开眼,以为自己脱离了梦境,正松了一口气时,却有冰凉的东西挨了上来,像是谁的手和脚,伸向他的胸膛、胸腹,想将他拖拽下去。

身后的床板突然漏了一个大洞,他掉了下去,不停往下坠,那冰凉得像是触手一样的东西死死缠住他。

有很熟悉的龙涎香味道萦绕在他的周身。

“别碰我!”裴云卿惊叫出声,尖叫声却哽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去。

他被困在无人的黑暗里,仿佛这一刻就是永生永世了。

“陛下......陛下......”阿福在门外唤了好一会儿,他的陛下都没有回应。

他推开门进去,看到裴云卿满头冷汗,发丝一缕缕地黏在面颊上,嘴里念念有词,却没有任何声音逸出。

这样的场景阿福不是第一次碰见,他知道裴云卿又被魇住了,便跑过去把他唤醒。

裴云卿睁开眼看到阿福的一瞬间,以为自己还在梦境里,骤然起身抱住阿福,嘴里不住喃喃着,“卿卿错了,错了。”

“卿卿没有错,不是卿卿的错。”

阿福满眼疼惜地抚着他的背,如同以前做过的无数次一样,裴云卿说一句他接一句。

阿福已经许久不曾唤过陛下的小名了,他拥着陛下都不敢用力,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但他又无比贪恋这样的时刻,他甚至自私地希望陛下这样害怕的状态能持续地久一点。

他总是想忘记,现在的卿卿已经成长为陛下的事实,再也不是以前与阿福相依为命的卿卿了。

今日陛下再度重现小时候的脆弱——阿福深深嗅了一口裴云卿发间的香气,无比珍惜此刻的温馨。

有一件事他需要忘掉,昨晚陛下一个人在锦玉殿呆了那么久。

裴云卿无神的眼眸渐渐回了点光芒,不规律的呼吸也平复了许多,他脱离了阿福的怀抱,“阿福,现在什么时辰?”

“该上早朝了,”阿福说话的声音很轻,“陛下要不还是继续休息?奴去让那些大臣退朝?”

裴云卿摇摇头,他不想再睡了,“替朕更衣吧。”

阿福为他穿鞋袜的时候发现裴云卿的脚底结了一道小小的血痂,他心疼地摸了一下,“陛下怎么受伤了?”

轻柔的力道搔过脚底有点痒,做了噩梦的裴云卿心情不好,直接不耐烦地将脚抽了回来,“无事,朕自己穿。”

裴云卿自己穿了鞋袜就往外走,他迫切想要呼吸新鲜流通的空气。

阿福站在原地,细密的睫毛在眼睑打下两道阴影,片刻后才追了上去。

裴云卿今天上朝比平时迟到了很长时间,他到的时候,摄政王抬头打量了一眼裴云卿煞白的面色,挑起一边眉,皇帝这是纵欲过度了?

他自然知道裴云卿昨晚在锦玉殿干的荒唐事,当然也仅限关上门之前发生的那半截。

摄政王为人端齐,思想也较为板正,虽然他对皇帝喜欢男人这件事无所谓,但是皇帝宠幸男人这件事还是让他微微惊讶了。

毕竟同为男人的他觉得还是脂粉更适合床第之事。

一旦真正接受男人与男人在一起的设定,摄政王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来,回忆起自家亲侄子对裴云卿的态度,突然觉得当年的事情也不简单。

他以一种迫人的、接近审视的目光扫过裴云卿的面庞,即便是以他严苛的审美来看,裴云卿那张脸当真生得一点错处没有。

远远看过去,宛若初阳照积雪,色如胭脂水。

他没有发现自己现在的目光有些专注得过头了。

视线接着扫过裴云卿的每一处五官,最后停留在裴云卿微微垂下来的眼睛。

裴云卿一双眼睛生得极好,眼睑的线条如同行云流水间一挥而就,尤其是眼下那颗泪痣,倒显得有些爱怜了。

最后摄政王得出了一个结论,裴云卿光凭那张脸,确实是男人会喜欢的类型。

就是不知道,困在深宫的大将军会不会也被美色迷惑。

摄政王嘴角勾起一点嘲弄的弧度,稍纵即逝。

......

顾时远在床上绑了一天,皇帝没给他解开,其他人也不敢松绑,喂食都喂得极其艰难。

仿佛又回到了之前手筋脚筋断了的废人时期。

覆在他眼上的布条也没有取下,看不见天色,他只能依靠宫人的喂食次数推测时间。

嗒嗒嗒,他听见了脚步声,自己刚刚吃过晚饭,傍晚是他最危险的时候,他身体紧绷,以为来人是皇帝。

但是许久都没有动静。

“是谁?”顾时远受不了这种什么都不知道的折磨,他的尾音都是颤的,他不认为自己的运气足够好,逃得了第一次,还能逃得了第二次。

呼吸声渐渐粗重,在黑暗中听起来像是一头蛰伏的危险野兽,野兽开了口,却是温柔的音色,“师兄。”

顾时远惊讶了,“小泽!”师弟怎么现在来了?他对于宋泽的到来不是不惊喜的,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宋泽对他而言像是一个从天而降的救星。

宋泽看着师兄这副手脚被缚的糜艳样子,知道是何人施加的虐待,他强忍着怒气,动作轻柔地解开了那些该死的惹人遐想的红色布条。

顾时远苍白的脸重见天日,连唇色都寡淡了许多,像是遭受了不堪的折磨。

宋泽张了张口,又颓然闭上,反复了几次,最终他也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你们......”他在脑中迅速组织了一下措词,发现也没有一个合适形容的。

顾时远一看宋泽的神情语气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他的神色也变得不自然起来,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但还是轻轻摇了摇头,“没有。”

宋泽松了口气,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生气什么,只要一想到师兄与那狗皇帝翻云覆雨的景象,他就会不舒服,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单纯不希望师兄被那贪图美色的狗皇帝玷污,师兄如君子一般的人物怎能遭此折辱?

可不知为何,宋泽脑子里更多的想象却是那狗皇帝的脸,他情动的模样应该是眼角胭红的、眼底那颗泪痣微动......

他及时打住了天马行空的思绪,视线从红色布条上移开,喉结滚动了下,“师兄,我带你走。”他的语气比上一次来的时候还要笃定。

顾时远确实没让他失望,慎重地点了点头。

宋泽欣喜,上前去拉顾时远下床。

顾时远脚尖触地的那一刻腿还有些发软,半边身子都靠在了宋泽身上,声音轻飘飘的却很急促,“我们要快些走。”

他直觉裴云卿今晚还会来。

“走?走去哪里?”那样轻的一声疑问,在紧张的气氛中犹如平地一声惊雷。

顾时远愕然抬头,看到了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的裴云卿。

裴云卿的面色很难看,他记挂着顾时远还被绑着,就急着过来看看,谁知这么巧,捉到了情郎。

顾时远惨然一笑,推开宋泽,“小泽,别管我了。”他用眼神示意宋泽快走。

宋泽轻功不错,一个人尚且有逃出生天的机会,若是还要带上他这个累赘,那就是插翅难飞了。

顾时远抿唇,他不能连累师弟。

宋泽却突兀地笑了一声,面上丝毫不慌,他冲裴云卿那边下巴一点,“他是一个人来的。”他有武功,自然能辨认人息,他还以为来的是太监。

裴云卿的脸色更加难看,他确实是一个人匆忙间来的,没跟其他人打招呼。

宋泽觉得他带师兄出去的成功几率更大了,他现在有了裴云卿在手上做筹码。

他一步步逼近裴云卿,裴云卿也不躲,任由他擒住了自己。

宋泽伸手捏住裴云卿的脖颈,将他带进了自己的怀里,“劳烦陛下跟我们走一趟。”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裴云卿光滑的肌肤。

裴云卿没有注意到,他直直盯着一旁沉默的顾时远,“你很想走?”

顾时远点了点头。

裴云卿面无表情地敛下眼目,“你觉得朕可能会成全你们吗?”

他压低舌尖,吹出了一声又急又响的口哨,一看就是什么暗号。

“该死!”宋泽脸色一变,显然没料到这一出,他该堵住裴云卿的嘴的,他就算准备以裴云卿的性命为筹码逃出皇宫,也是不打算惊动很多人的。

可裴云卿这一声哨,势必会引来许多人。

宋泽抽出一把匕首,抵在了裴云卿的脖上。

看来,今晚会十分惊险了。

裴云卿自从上次答应顾时远自己会改,把潜伏在锦玉殿的暗卫都给撤了,但是离这里最近的冷宫那边还有暗卫,听见哨声就匆忙赶来了。

紧张的形势一触即发。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