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开陛下!”
暗卫投鼠忌器,一直踌躇不敢上前,抵在裴云卿脖子上的那把匕首泛着阴冷的寒光,像是蛇类伺机而动的毒牙。
众人的神色都很紧张,反倒是处于危险中央的裴云卿表现得最淡定,仿佛被刀架在脖子上有性命之危的人不是他一样。
宋泽的身躯笔直得有些僵硬,与暗卫僵持不动的这段时间反倒让他有闲心去注意其他事,比如,他现在能感受到裴云卿靠在他怀里,虽是被迫的,靠得却是那么近。
早在他偷看皇帝沐浴的时候,就知道这副肌体活色生香。
只是他不知道裴云卿身上是真的有香气,萦绕鼻尖若有似无的清香惑人至极。
连和他捱得近的自己,仿佛都沾上了一点无边的香蕴。
宋泽心神晃了晃,也许是因为很少做这种挟人要挟的事情,无故有些紧张,手轻轻一抖,他的匕首便亲密地吻上了裴云卿的脖间。
一道浅浅的血线立即现了出来,那些暗卫警惕地退后了几步,没有继续挡住门。
他们不希望宋泽再有这样大的反应。
受伤了的裴云卿反应依旧平淡,眉头都未皱,只是轻轻嘶了一声,细弱的气音穿透凝滞的空气直达身后人暖烫的耳底,无端地撩人心弦。
宋泽下意识将匕首拿得离他远了点,他甚至想起了自己刚刚那些天马行空的糜艳幻想,乱糟糟的心绪堵在心口,让他无从辨认自己究竟是紧张担心还是心疼愧疚。
裴云卿注意到宋泽的退让以后,微挑眉峰,也不说什么,安安静静地垂下眼睫,作为人质实在是让人省心极了。
顾时远在旁边看到裴云卿这个乖巧样子,神色并未放松,反倒显得忧心忡忡。
他知道裴云卿有多疯。
这么安静不似真的屈服了,反倒更像是在等待时机。
他沉默着跟在拿裴云卿开路的宋泽后面,心里已经隐隐知道自己此次出逃恐怕不能成功。
他遥遥眺望了一眼高高的城墙,那一边似乎连月光都偏爱地厚洒了许多,拳头攥紧,眸光深沉,可他一点都不愿意放弃这次机会。
宋泽搂裴云卿搂得越久,心神就越恍惚,眼睁睁看着后面远远跟着他的暗卫越来越多,他牢记自己要带师兄逃出皇宫的使命,嘴里还不忘放着狠话警告裴云卿乖觉点,“皇帝陛下,只要你乖乖的,草民不会伤害你的。”
裴云卿毫无反应,宋泽看着他苍白却俊美的侧脸,也觉得自己这句暗含威胁的话语实在有些多余。
但他说的,其实也是他的心里话。
那些暗卫顾忌裴云卿的性命,只敢远远地跟着。
因为顾时远身子骨并未痊愈,走得慢了些,宋泽为了迁就他,也放慢了步伐,整个挟制的过程就显得更漫长了些。
宋泽之前打探过皇宫,挑选了一条最偏僻的逃生路线。
就连大门的看守都是最薄弱的。
“陛下,送草民一辆马车吧。”宋泽凑近裴云卿耳边说话,呵气拂过他敏感的耳垂有些痒。
裴云卿有些厌恶地将头侧到另一边去,没有立刻给他回答,而是抬眼盯了半晌顾时远似紧张又似期待的面色,安静了好久的他终于开口,“这么想出去?”
虽然裴云卿一直默不作声,但实际上所有人的心神都放在他身上。他一开口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顾时远知道他是在问他,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只是这次,稍稍迟疑了一秒。
裴云卿听不出什么区别,他坚硬的脸容似乎有一霎融化了,但这也许是顾时远的错觉,因为紧接着他就听到裴云卿冷声吩咐道,“给他一辆马车。”
有一个暗卫踪影消失不见,应该是去办事了。
宋泽很满意,“陛下再陪我们一段时间,草民就会放你走的。”
谁知裴云卿突然像是不要命似的,自己往那匕首上撞。
宋泽此时注意力正高度集中在他身上,被他的举动一惊,反应迅速地扭转了灵活的手腕,急急避开了那截意欲自残的细弱脖颈。
裴云卿趁他避让,出手狠狠地击中了宋泽的虎口,然后迅速跑至安全范围内。他的动作很利落,好像经历过这样的场景不止一次。
裴云卿一脱离宋泽的桎梏,便有暗卫架刀上来困住了虎口发麻拿不住武器的宋泽。
宋泽狼狈地倒在地上,手臂勉强撑住上半身,落在他视网膜上的景象是裴云卿拿剑指着他的画面。
他甚至能越过剑的锋芒去关注裴云卿单薄的手腕,裴云卿的手有些过分清癯,突出的腕骨十分鲜明,拿剑的姿势却是有力的,仿佛有谁教过他。
宋泽泄了力,突然觉得今晚的闹剧有点好笑,他挟着裴云卿满宫跑,临门一脚时却失败了。
为什么会失败呢?他知道裴云卿现在是真的很想杀了他,带有杀气的眼神骗不了人。
宋泽嘴角的弧度有些苦,头往后仰,陷进松软的泥土里,他还是狠不下心。
明明就是一个,昏庸的狗皇帝而已。
他睁着眼,望着月朗星稀的天空,他克制着不去多看一眼裴云卿眼底那颗晃人心神的泪痣。
可就连这稀疏的几颗星,都像他。
顾时远站在原地,没人来管他,仿佛连暗卫都不屑钳制住他这个如今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
今晚好安静,连蝉鸣都不叫了,风也是静悄悄的,顾时远能感受到天地的一切。
他与自由的宫外只有一墙之隔。
墙外什么都是生机勃勃的,墙内的他们,却快要死了。
一双落云靴停在顾时远的跟前,然后他的下巴被人抬了起来。
被裴云卿那双黑沉的眼珠盯着,有一股寒意从顾时远心底里直窜上来,他听见裴云卿问他,“开心吗?”他心头猛地一震,终于明白了裴云卿的用意,裴云卿对待他们就像猫耍耗子一般,那样残忍的慈悲。
裴云卿只有在这种时候才显露出了那股唯我独尊的帝王风范,那曾经是顾时远期望过裴云卿能拥有的东西,可他现在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为什么单单是针对他?又凭什么?
他几乎要崩溃了,可余光瞥到躺在地上的宋泽时,他又忍住了。
小泽现在唯一能依靠的,只有他了。
尽管绷住了一张镇静的面皮,惶惶不安的眼眸依旧泄漏了他此时的绝望,他悲戚地看了一眼负手而立的裴云卿,裴云卿也在看着他,好像还冲着他轻轻地笑了一下,“你逃不出的。”
裴云卿在月光下的容色映着寒意,他的眼神睥睨着一切。
仿佛月下的妖魅对着他这个一无是处的凡人做出了最后的判决。
妖魅的眼神是最能蛊惑人心的,直面这种冲击容易让人生出一种他很珍视自己的奇异感觉,只是瞧得久了,又觉得这个眼神太冷漠了,像是在看一件别人触碰不得的专属物品。
顾时远忽然冷静了下来,耳畔的风静止了,他世界里的所有一切也跟着一起静止了,“我答应做你的皇后。”
裴云卿拿剑走向宋泽的脚步一顿,他将身子转向顾时远这边的动作很慢很慢,想确认什么又迟迟不敢确认,“真的吗?”
他说话小声极了,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美好易碎的幻境,把满足他心愿的神灵吓跑了。
顾时远看着他丢下剑才点了点头,甚至能挤出一个看起来很真实的笑,“真的。”
所求之事成真,裴云卿无比欣喜,顾时远答应得太快,让他还有些如同踩在云端上的不真实感。他从来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满足,虽然登基当皇帝那天也很开心,可跟现在一比还是相形见绌了。
毕竟,顾时远才是他真正魂牵梦萦了许多年的人。
如此一想,宋泽这个妄图从他身边抢走顾时远的歹徒,就更加罪无可恕了。
他其实很想解决掉宋泽这个想要跟阿远私奔的碍眼家伙,也许是他心情很好,又可能是今早做的那个可怕的梦让他不想见血,他决定放过宋泽一马,大手一挥,“把他押入天牢,听候发落。”
不如就让这个胆大的情郎见证他和阿远的大婚,留着一条命喝杯他们的喜酒。
裴云卿唇角挽起笑意,眼里的深沉都消失不见,抢赢了的他面上又恢复了以往那般,没有任何威胁的天真神色。
顾时远不忍心让宋泽蹲天牢,那里进去以后就再也出不来了,可他也不敢求情,他看不懂皇帝的脾性,只觉得他疯得可怕,自己若是此时求情说不定会适得其反激怒了他。
宋泽能留一条命,已经是现在最好的结果了。
但即使知道宋泽能保住命,顾时远心里依旧悔恨不已,宋泽是他以前很是疼爱的小师弟,他就不该把宋泽拉进这趟浑水里。
他自己无父无母,无人牵挂,死了也是一身轻松,何苦要连累别人?
顾时远暗自下定决心,必须要把宋泽救出来,只是,他现在身上还有哪些筹码可以用来救宋泽?
求皇帝开恩几乎是不可能的了,他不能真的像以前后宫里那些嫔妃一样,依附的只有皇帝。
顾时远心里的那些不忿突然平息下来,他再次望向裴云卿时,眼底平静地宛如一潭死水,他手心虚握了一下,像是抓住了什么。
他记起来了,他也不是没有选择的。
熹微的曙光在天际泛出幽幽的一线,无垠的天空从浓重的黑,转变成为蛋壳青的颜色,好似一个平静寻常的夜晚,又这样快速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