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里,紫炉里燃着熏香。
据说这种熏香有平心静气的作用,裴云卿赶紧深嗅了一口平复自己胸腔里徘徊不散的郁气。
底下跪着的几位大臣还在那苦口婆心地劝,跟念经的和尚一样,让裴云卿头疼不已。
他耐心告罄,往地上砸了一个茶杯。
大臣们立刻住口,极有眼力见地调转了话头的方向,话题从立男后这种惊世骇俗的事情还是不要大张旗鼓的好,悄无声息地过渡到了封后仪式需要准备些什么。
终于听到自己感兴趣的,裴云卿调整了坐姿,面容微微冷肃,瞧着很认真。
他执握的狼毫笔尖在纸上不停移动,好似在记录着什么。
摄政王默不作声地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依旧是八风不动的面色,端的也是作壁上观的微妙态度,微就微妙在每一个人都觉得摄政王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光看表面,每个人都像是在谈正事般一样正经,倒也和谐得其乐融融。
只可惜,这样的和平也只维系了短短的一炷香时间。
裴云卿听完了那些大臣的回报,觉得说得都平平无奇就不耐烦地把他们都赶走了。
摄政王也跟着往外走的时候,裴云卿叫住了他。
“舅舅!你上前来!”
摄政王正奇怪他要做什么时,裴云卿犹是琵琶半遮面,有些羞赧地,将手下遮盖的那张纸慢慢露了出来。
纸上是刚刚完成的一幅画,它展开的全貌,令人惊异。
纸上是婚服的款式设计,裴云卿的画工不怎么样,但胜在用了心,画的东西能让摄政王一眼就能看出来那是什么。
没想到裴云卿对这件事情竟如此上心。
细致到连那些边边角角都考虑了。
摄政王诧异地瞧着裴云卿的侧脸,年轻帝王的唇角含着羞涩的笑意,似害羞的情郎,阳光从窗棂透进来,穿过他鸦色的睫羽,在眼睑下撒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柔和得不像话。
心里不免觉得异样,原先只觉得皇帝率性而为,荤素不忌,现在倒琢磨出点真爱的味道来了。
他倒没有被感动到,只觉得啼笑皆非,感叹最是无情的皇家居然出了个情种。
摄政王漠然地扯了扯嘴角,却没笑出来。他以前从不在乎情爱这种东西,可最近发现的蛛丝马迹告诉他,裴云卿或许不是帝王家唯一一个多情种。
他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能发现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而感到困惑时,就听见了裴云卿更加荒唐的发言,“舅舅,朕想婚事完毕后就立皇储。”
立皇储?哪来的皇储?
摄政王深深看了一眼裴云卿,以为他在他眼皮底下搞大了女人的肚子,可他也没听说裴云卿宠幸过哪个女人。
就在他怀疑自己的情报有纰漏时,裴云卿又说,“舅舅帮朕从旁系里挑一个孩子培养做太子吧。”他相信摄政王的眼光不会错。
摄政王几乎认为裴云卿是拿这番话来试探自己的,可裴云卿脸上对他依旧是那副浑然天成的依赖神色,不似作假。
可以断定,这句话表达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之前他每次看到裴云卿露出这种眼神,都觉得他是个好拿捏的蠢货。
唯独这次他觉得裴云卿是发自真心的,那样恳切的眼神,求助似的想将这些事情交由他来解决。
就这么信任他这个舅舅吗?
浅棕色的瞳仁深处有什么情绪轻微地拨动了一下,但他的语调依旧冷静得不近人情,“陛下的血脉才是皇室最纯正的。”
裴云卿咬着下唇,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一样,难堪启齿了好半天也说不出所以然,最后一狠心闭上眼,豁出去了,“我对女人......硬不起来。”
这句信息量庞大的话落在被先皇称赞早慧的摄政王的耳朵里,也需反应个两三秒才得出了个模棱两可的理解,是不举还是只是对女人不举?
摄政王从来没有想过男人的下面还能存在这么似是而非的深奥问题,他守身如玉许多年,忌沾情爱,宁愿自渎也从不愿拿与他不相关的旁人试验。
面对这种未知领域,摄政王罕见地沉默了。
裴云卿正等着他说出一番体贴入微的安慰话语递个台阶过来给他下,谁知摄政王呆愣在那根本不搭茬,他略微一思索,表示可以体谅。
他能开口说这件事情也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面皮已经臊得通红,宛若飞上两朵颜色绚丽的晚霞。
可他的事还没说完,只能厚着脸皮继续提出自己的请求,“舅舅,你从旁系里挑个孩子立为太子吧,等他能独当一面了,朕就退位。”
摄政王沉默的时间有点久了,裴云卿怕自己刺激他太过,唯唯诺诺地试图挽回一点自己的颜面,“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他说得这么文绉绉,无非就是想为自己寻个由头开脱,仿佛现在是在给自己拟退位诏,只是这理由倒跟妇人拿到的休书如出一辙。
摄政王盯着他眼角的那颗泪痣,“为什么要退位?”他的声线一直是偏低的,既清冷又慑人。
裴云卿微仰着头,光跃在他的面上,偶尔浸入那双眼眸里,粼粼生辉,温柔极了,“朕想和阿远,好好在一起。”
没当皇帝之前,他连存活都成问题,那时候他自然贪心得什么都想要,可当了皇帝要什么有什么以后,他又发现自己最想要的,还是顾时远。
他对于做皇帝这件事不算精通,要不是有摄政王在旁边辅佐着,江山都要葬送在他手里。
所以,裴云卿对这个位置并不留恋,说不定,他退位对南渊来说是一件好事。
何况那时候他已经抱得美人归,逍遥自在岂不比当皇帝还惬意!
摄政王像是不死心地又确认了一遍,“陛下......真的不能留下自己的子嗣吗?”
裴云卿脸色很为难,看样子不想把难言之隐再说一遍。
不再施加压力,摄政王退回下位,拂了拂衣袖,缓缓伏低身子行了个拜叩的大礼,“为陛下分忧,臣定当鞠躬尽瘁。”
裴云卿连忙跑下去把摄政王扶起来,“辛苦舅舅了。”他喜笑颜开,摄政王都这么说了,一定会帮他处理好的,
先前的纠结担忧系数消散,像是吃了颗定心丸,裴云卿松了口气,对未来生出了无限期待。
他想得长远,甚至把自己退位后与顾时远游山玩水的后来都规划好了,设想的画面过于美好,脸上情不自禁露出了向往的笑容,阿远到时候一定会很开心!
摄政王直起身来,余光瞥过那抹憧憬,内心嗤笑一声。
......
夜凉如水,顾时远倚在窗边还没有睡,锦玉殿所在地方偏僻,他一个人看月亮也不会有人打扰。
月光洒在他柔和的面上更显清冷,多了几分愁绪,他知道自从上次逃跑失败,皇帝又派了暗卫监视他。
同样被困,他还能看月亮,而他的师弟却不能。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诚如顾时远所想,月光的确照不进天牢。
天牢那里阴暗潮湿,墙角里湿黏黏的苔藓泛着绿得恶心的颜色,还散发着难以言喻的难闻味道,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死去,腐烂。
宋泽被绑在架上,垂着头乱发覆面,身上血迹斑斑,不知死活。
一双式样简单的步云靴停在他跟前,只闻一声冷哼。
“自作主张。”
宋泽艰难抬起头,面上脏污,偏那双眼睛黑白分明,目光清亮。忽地,他对着来人勾唇一笑。
......
夜已深,金銮殿的灯犹在燃着。
裴云卿还在那勤勤恳恳地修改着图纸,月上中天的时候,阿福终于忍不住过来催他沐浴了。
“陛下,该歇息了。”
笔尖蘸满了饱满的墨,看架势是要准备下笔,见到阿福来了裴云卿又把笔重新搁回墨砚里,因为心情甚好,语调轻扬像是在撒娇,“腿麻了。”
阿福连忙过来给他按腿,手下的腿部肌肉分布匀称,揉捏起来也是一种享受。
他按摩得专心,殊不知裴云卿正在端详他。
阿福生了双清媚的细长眼睛,面皮子又白,是个好模样。
裴云卿撑着下巴,半阖眼睛觑着他,状似不经意问道,“阿福年纪比我大个两岁,也到了适婚年龄,可有看上哪个宫女?朕给你做主,”又添了一句,“官家女子也行。”
太监配官家女子,也就裴云卿会说,这等话语传出去势必又要在朝堂上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也不知是太监太受宠,还是皇帝太荒诞!
阿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并不觉得这是皇帝对他的宠爱,反倒以为裴云卿不要他了,以头抢地道,“奴才想一辈子呆在皇上身边伺候。”
“你找了对食,也可以陪在朕身边啊。”裴云卿制止了他磕头的行为,不懂他为什么反应这么大,他只是想着自己都成家了,总也得帮阿福安排一下他的终身大事。
“奴才不洁,哪敢误了其他清白女子?”
裴云卿怫然皱了眉头,有些不悦,他不喜欢阿福这样轻贱自己,他是跟着他的人,哪怕只是个阉人,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可是阿福又跪爬着过来捏他的腿了,近乎小心翼翼的讨好,捏的力道不轻不重,合他心意极了。他又想,阿福这样一直跟在他身边伺候也挺好的。
罢了,就算他当了太上皇,护住一个太监也是绰绰有余的。
裴云卿笑了笑,似乎也不打算再提这件事了,“罢了,反正朕不会薄待你的。”
阿福松了口气,他借着烛光去看裴云卿此刻的面容,一双漆黑的眼瞳中,仿佛有些许醉人的暖意晕染开,清宁又温柔。
他的眼神逐渐变得痴迷,展开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
阿福知道他的陛下此刻心情甚是愉悦,可他不想去追问原因,即便他瞟到了那副画,也需要自欺欺人的太平粉饰。
陛下开心,他就跟着一起开心,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