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暴力对待皇后这件事很快就从嘴巴不严实的年轻官员口中传了出去。
他们进去虽然只有一会的功夫,但还是十分眼尖地看到了男后额头上的肿包。
又因为年纪轻,顾时远露脸觐见时一向是单独面圣的,这些朝堂上的新鲜血液即使与威名赫赫的大将军面对面,竟也落得个素不相识。
听到这个消息后,众人纷纷咋舌,不懂裴云卿是个什么脑回路,力排众议娶了个男皇后,结果洞房花烛夜把人家打成了那个样子。
这是得到了就不珍惜吗?
裴云卿阴晴不定的性格那些大臣们早就领略过了,只是自从他金屋藏娇以后脾气收敛了许多,以至于如今的故态复萌也着实让他们感到了久违的诧异。
昏礼之后本来还有一个正式的册封仪式,但摄政王出面宣布仪式推后,大臣们不明所以,心中却也不无庆幸。
他们巴不得这场名不正言不顺的昏礼不顺利。
金銮殿的门整日紧闭着,门口还有侍卫守着。
这是顾时远第三次来这里吃闭门羹了。
他知道裴云卿在里面,只是不想见他而已。顾时远盯着那扇雕花的黄木门,他还知道,裴云卿不想见的,只有他。
侍卫又在催促他离开了,顾时远充耳不闻,他的面容冷肃,瞧着很是冷漠。
青年不说话的样子,隐约能窥见往日驰骋沙场的威风。
侍卫慑于他此刻的威势,莫名紧张地噤了声,顾时远是皇后,他们不可能真的动粗赶他走,只能暗自交流眼神监督他的动向。
与他周身凌厉气势不符的是,顾时远没有强制要求侍卫让他进去,他安安静静地站在那,望夫石一样,大有一副要等裴云卿等到地老天荒的架势。
日头挪到了天空的正中央,人的影子挤压成了一小块,缩在脚边匍匐着,像是被晒瘪了。
门口的守卫嫌热都换了一次班,顾时远却还没走。
柱子的影子从右移到了左,终于门吱呀一声开了,顾时远撩起眼皮,看到的却不是裴云卿,而是摄政王。
摄政王走到他身边,许是不忍他再在太阳底下暴晒,好心地说了一句,“皇后明日再来吧,陛下休息了。”
顾时远看了一眼头顶上明晃晃的太阳,也不质疑皇帝奇怪的作息时间,眉眼耷拉出一丝疲态,终于放弃了似的,一声没吭就离开了。
摄政王抬脚跟上,两人一前一后,距离不远不近。
等到不见任何耳目的时候,顾时远才停脚,正好站在阴影下,“什么时候我才能出宫?”他其实很想问摄政王给他的药到底是什么,但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
顾时远努力忽略掉心头的不安,昨日他发现锦玉殿的守卫更多了,他握了握拳,逃离这个地方才是关乎他自己的要紧之事,他还要救出在天牢里受苦的师弟。
摄政王看他一眼,眸底划过一道精明的弧光,“还需要将军再给本王一件东西。”
他们的身形隐在茂密草木后,顾时远伸手揪住了一片横在他面前的叶子,“王爷莫不是在耍我?”手心紧了紧,“我一无所有。”
“不,我要的东西,只能从将军这里拿。”
听完这句话,顾时远也知道他想要什么了,他眉心紧皱,看上去很纠结。
摄政王负手而立,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也不急着催促顾时远,上了贼船哪有全身而退的道理?
......
裴云卿坐起身,他刚刚睡着了,也不知梦到了什么,醒来时背上黏腻,一身的冷汗。
刚睡醒的身子有些绵软,身下坐着的地方也同样绵软。往下看去,他竟然是睡在一张大床上。
裴云卿心下惊疑,太子哥哥又把他抱到床上了?忽而想到什么,脸色发白,拖着发软的身体去找鞋子,急急忙忙地穿上。
胸口熟悉的气血翻涌的感觉提醒他要快点走。
却不期然撞上了一人。
裴云卿一个趔趄,听到了无比熟悉的声音。
“陛下?”阿福见裴云卿仅穿着里衣就急匆匆往外走不免疑惑开了口。
“阿福!你不是不准来这里吗?”裴云卿赶紧去扯阿福一起走,却突然意识到了阿福对他截然不同的称呼,“你刚刚叫我什么?”
阿福重复了一遍陛下,这时他已经隐隐意识到了什么,白净的脸上现了狐疑的神色。
裴云卿不是很理解阿福为何这么称呼他,甚至以为是什么太子威胁阿福一起来捉弄他的新招数,面上带出了些惶恐,“阿福,你是不是又受罚了?太子哥哥——”他慌乱的目光四处逡巡,哑声道,“他在哪儿?”
阿福直视他的眼睛,裴云卿的眼神一直湿漉漉的,躲闪,不安,害怕,与记忆里的卿卿完全重合。
他眼神暗了暗,柔声细语地解释,“陛下忘了,太子薨了。”
闻言,裴云卿的第一反应是有所存疑,太子之前不是没有玩过装死的把戏,目的就是看看他的反应够不够哀切。
可阿福的语气是那么笃定,他一时竟不知道是要装模作样地挤出几滴眼泪,还是顺从心意地露出松懈之态。
像是身体的某种防御机制,眼睫根部已经被自动分泌的水润濡湿,裴云卿睁着泪眼犹犹豫豫地环顾了一下周围的布置,跟以前的东宫截然不同,不是太子的风格,倒像是自己梦寐以求的,立刻打消了一半的怀疑。
又仔细辨认了一遍阿福的神色,终于确定了。
陡然知道那个一直欺压他的人真的不在了,裴云卿心下也没有多少狂喜的感觉,迟来的欣慰仿佛钝刀割肉,他没有抗争,任由侵袭。
裴云卿仿佛脱力了般坐在地上,神色恍惚,他甚至连探究自己怎么当上皇帝的好奇都忘记了。
良久,他伸出细长的手抓住阿福的裤腿,“我当了皇帝,得到阿远了吗?”
他的眼里有着小心翼翼的希冀,剔透琉璃似的脆弱又美丽。
又是阿远!他惦记的永远是阿远!阿福垂下眼睫,动作爱怜地去扶裴云卿起来,语气平淡道,“陛下不舍得。”
裴云卿面上浅浅浮了一层惊讶,又很快收敛了,失去那段浸.淫权势的记忆,他内心的自卑与贪婪成倍地滋长,不得抑制,甚至暗自质问了一声自己是否真的舍得强制顾时远。
答案居然是肯定的,他平静的面色顿时变得煞白,偏偏黝黑的瞳孔里燃着怯懦又疯狂的色彩,不敢置信道,“我就什么都没做吗?”他还没有适应自己身份的变化,对自己的称呼一直没变化。
阿福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冷静应付道,“陛下找了将军的替身。”
裴云卿站稳身体,心下唾弃自己的窝囊无用,面上却无甚波动,“带来给我看看。”
泽风很快被阿福带了上来。
这个出身极乐之地的花魁自从上次被带进宫以后便像是被遗忘了一般,一直无人问津。
如今突然被召幸,也没有显露半分一步登天的倨傲,反倒一脸自如。阿福侧头看了他一眼,心里安定了不少。
鱼目能不能混珠,姑且试一试。
裴云卿看清泽风的脸时又是如初见时的一怔。
年轻的帝王走上前来轻抚着他的脸,开门见山道,“你很像他。”很像很像,那一瞬的错认让他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何需要赝品自欺欺人,即使当了九五至尊,他还是那么胆小。
紫炉里的烟袅袅上升着,泽风望着裴云卿,隐隐觉得不对劲,不是因为那句话,而是因为眼前的裴云卿给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觉。
裴云卿的眉眼一直是锋锐而又美丽的,像是玫瑰的刺包在棉花里,只余绵软的芳香。
可现在刺从破碎的棉絮里钻出来了,扎伤人的危险气息扑面而来。
好像要过来扎伤他。
泽风一愣,他不明白裴云卿身上气质短期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是为何。
裴云卿兀自闭了眼,似乎是怕吓着面前的人,平复了内心的激荡才缓缓开口,“你会耍剑吗?”
泽风点了点头。
裴云卿寻了地方坐着,椅子上的垫子是兔毛做成的极其柔软,心下又安稳了一点,以太子对外表现的节俭作风是不会在室内这般铺垫的。
他专心致志地欣赏起了泽风的表演。
约莫是因为出身烟花之地,泽风的剑招很柔,一招一式都极具观赏性,绵软得没有多少力气,偏偏裴云卿还能从中窥见几分让他眼熟的影子。
记忆里他躲在暗处看顾时远耍剑时,少年将军每次都是以重复一个简单的动作开始,练至上百遍才开始行云流水地划破虚空。
裴云卿记得他手腕上浮现的青筋,翻转的弧度,还有眼尾向下时的淡漠眼神。
眼前人的手腕纤细如杨柳,用的都是巧劲,与将军的凌厉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觉。
却同样能让裴云卿目眩神迷,挪不开眼。
冷静自持的那张脸,以及瞥过来的目光。
都与裴云卿记忆里的顾时远,相似极了。
再也控制不住胸膛里翻滚的血气,涌至喉咙的躁动被裴云卿强行压制了下去,闭眼时眼尾一抹红痕越发醴艳明显。
他轻轻叫了声,“哥哥。”游丝一般的气音。
他应该在墙角,在花瓶后,在一切能遮掩他身体的隐蔽角落里,躲着窥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光明正大地直视着。
泽风似有所觉,下劈剑招时往裴云卿那边看了一眼,又似乎没有。
舞毕,泽风收了剑,静候裴云卿接下来的指示。
他的眼梢微微吊着,带出了点烟视媚行的红尘气息。
裴云卿这时也在看他,他的脸容半隐在明暗交接处,像是含苞待放的玫瑰,连刺都收了尖端,软化了许多。
泽风的直觉告诉他,眼前的裴云卿,又好像有哪儿不一样了。
他静立半晌,裴云卿突然冲他笑了,笑得娇软,“哥哥,你留下来晚上陪我睡好不好?”
泽风悄悄握紧了手中的剑柄,这是......让他侍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