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从吴江县回来,区云渺连着好几日不曾好眠,一会儿想着自己上辈子的无子遭遇和眼下的宫寒,一会儿又担心结识不久的阿宋。
人嘛,没遭个大灾大病,总是认为自己健健康康的,所以到后来区云渺对秋老头也疑上了,不复先前那般急迫求调理之方,又给京中开国公府去了信,同时遣人细细打听秋老头曾经医治过的妇人。
上头重视,下头运转自是慢不了。
没过几日,橙纱便来回禀:“虽说秋老大夫如今招了人厌,之前治的后来都康复得极好,有几个城里回春堂看不了的人也让他给救了,还有村里的一个媳妇,多年不孕,吃了小半年秋老大夫开的药怀上了。”
自己这头似乎没什么大问题,区云渺又关心小伙伴,“那阿宋那儿呢?”
“宋少爷身上看不出异常,”橙纱顿了顿,不确定道,“但从旁人身上看确有疑点。听闻那位齐管家自身文采斐然,却从不教授宋少爷诗文经义,只反复教导些礼仪规矩这等面上的东西,宋少爷的学习进度也显得有些慢了。京城与福建的消息还未传来。”
“这么说,十有八九是真的了。”区云渺轻叹,心里不曾有厌恶嫌弃,反倒是多了十分怜惜,想了想道,“他兄长与齐飞白想来也是知情的,故而叫他学这些,若能学好,日后至少在外不会那么容易叫人轻瞧了去。”
吴氏在一边问道:“那姑娘可要择日再去吴江一趟?”
“既要好好调理,怕是得一年半载的功夫,老是这么跑实在麻烦,且我还想叫他帮阿宋也想想法子,总归日后时间还长。”区云渺低头思考了一会儿,吩咐道,“奶娘你便这般……”
三日后。
五架大车一字排开在区云渺的地盘上,前头四辆载着些家私物件,还有被移栽进盆里各种药草,吴氏正指挥者家仆们将其一一卸下。
排在最尾的那辆马车上跳下个老头,不停地冲正在忙着搬运的众人高声嚷嚷:“你们这都是干什么呢?!啊?拐卖良家老头,强抢民间高人啊?快都给我放下,送我回去……哎哎哎,那边那个谁轻点儿,小心别摔着了。”
秋老头在一边上蹿下跳,可惜没人理,又跑到吴氏身边对她喊:“你家姑娘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一大早还睡得迷糊呢,家里就闯进了一帮人,为首的吴氏只扔给他一封信,便带着一干人将他本就破旧的小草屋翻了个遍,能装的都装上车,不能装的就扔了,再拿鞭子把他一捆丢车上,颠簸了一个时辰方停下。
他年轻风流时没被人抢过,难道临了要晚节不保?
“秋老想哪儿去了,”吴氏笑得和善,却叫秋老头吓得双手捂胸连连后退,“我们姑娘念着您在乡下孤身一人,也没个子侄照顾,又有老公爷之命,故而接了您来,以故人晚辈之名好好奉养。”
“奉个屁!”秋老头爆了粗口,“是想叫我为她做牛做马吧!和云老鬼一个心思!”
吴氏也不恼,笑吟吟地又道:“秋老息怒,何不先进来看看?”
“我要回……”秋老头的抗议在瞧见吴氏手中鞭子时戛然而止,“看就看!”
一众人并未直接进庄子,而是绕了半圈走到一处小院。
吴氏对秋老头介绍道:“这是我们姑娘为您置的药庐,您原来屋子里有的这儿都有,另有一间制药作坊,一间小仓库,堂屋、书房、卧室也是单独的,里头家具一应刚从城里运来,都是新打的。”
区云渺的第一波物质攻势就叫秋老头的骨头软了三成。
他虽当过军医太医,却只单纯治病救人,无甚积蓄。
离开京城后他四处游医,后定居在乡下,患者大多是贫苦人家,收入不多,偶尔自己还会倒贴,加上他还时不时地闭门做研究,早就一贫如洗。
眼前宽敞明亮的小院对他的吸引力不言而喻。
况区云渺有求于他,这也不算无功受禄。
秋老头哼哼了几声,不说满意,却也没再情绪激动地指责。
吴氏见他如此,心知事基本成了,笑得更亲切:“姑娘正在堂屋候着呢。”
进了门,果真一眼就看见区云渺就坐在椅子上,身边还带着个小跟屁虫。见秋老头进来,区云渺起身,施了一个见长辈的礼,“您老来了。”
早就得了嘱咐的阿宋也躬身一拜,“您好。上次是我不对,请您原谅。”
有了齐飞白的专项训练,阿宋行起礼来也是有模有样的。
“哟,这次知道尊敬啦?”秋老头毫不客气地上座,一挥手,“得了,别整这些虚的,以后别再闯我家门毁我药田老头儿就满足了!”
阿宋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挠头不说话。区云渺脸皮比他厚多了,只笑笑,问道:“您对这处可满意?”
“这个么……一般般,一般般呀!”秋老头一脸富贵不能淫的表情,“老头还是喜欢自己的窝,还有那些乡里乡亲们,也不知他们离了我该怎么办哟!”
此时不作,更待何时?秋老头如此想。
他们一定会放鞭炮好好庆祝几天,另外明天就派人把那破房子给推了。吴氏暗忖道。
“实不相瞒,请您老来不仅仅是为了帮我与……调养,另有一事相求。”区云渺表情严肃,认真道,“还望秋老您能收我为徒,教我医理。”
“嘎?!”秋老头一个激灵从凳子上蹦起来,再三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不不不,不收,老头不收!”
他见区云渺面色坚决,倒不带任何私人情绪地劝解道:“你一个女娃娃,学这做什么?又能抽出多少时间来,若学个半吊子还不如不学呢。叫人知道了不利于名声,若云老鬼和嫂子知道了也不会同意的。”
“这些无需秋老操心,至于我外祖父外祖母,”区云渺抿嘴笑道,“不知您可看过信没有?”
信?秋老头忙从腰带里翻出个纸团来,小心展开,顿时,一股酷炫狂霸拽的气势扑面而来——
医好她!
收她做徒弟!
不收回京城抽你!
秋老头嘴角抽搐,额头一跳一跳的,又瞟见吴氏与区云渺腰间缠着的鞭子,咬咬牙,还是坚持道:“就算有云老鬼的信你也不能强迫于我,他不在,我不信你们敢真抽我!”
区云渺轻轻叹息。
威逼不成,那就只有利诱了。
“既然秋老您如此坚决,我也不好勉强,奶娘,”区云渺转向吴氏道,“去吩咐准备马车,趁天色还早,送秋老回吴江吧。”
秋老头:“……”
等等是不是哪里不对?这是不愿勉强吗?简直就是翻脸不认人吧?
“唉,本想着日后借着点开国公府和区府的便,去寻些珍奇难得的药材来,如今也不用了。”
秋老头:“……”
不不不这个真心可以有啊!
“对于秋老的医术,外祖和我都再相信不过,若有主家作保,附近村里的怀孕妇人定愿意让您诊治,也不知会救得几条命呢,只可惜……”
秋老头:“我收你!收你!你!!”
为了防止这个比女人还难搞善变的老头改口,区云渺当下便敬了拜师茶。
既定了师徒之名,区云渺又是故交的晚辈,秋老头心中没有面上表现得那般不情愿,很快便进入了为人师表的角色,摸着胡子作高深状。
“医之一道,源远流长。你既已正式拜入我门下,就当潜心研习。为师近年虽专研妇科,但早前在外科、制药上也颇有造诣,你是我第一个弟子,想来也会是唯一一个,为师会将一身衣钵尽数传授于你。唔,容为师想想,从哪里开始呢?先背《本草纲目》?还是《千金要方》好?”
“不不不,”眼见秋老头热情高涨,区云渺摇头出声打断他,“您恐怕误会了。”
“嗯?”
区云渺喝了口茶,淡定地打击着自己刚上任的师父,“我对那些外科、内科、伤科、骨科……这些东西通通都不感兴趣。”
秋老头:“……”
那你费这么大劲儿拜师作甚?
区云渺睁着一双真诚的大眼睛,恳切道:“我只望师父您能教我妇科、产科与儿科。”
秋老头恍然,“也是,你到底是个女儿家,不方便给外男诊治,平日里也只接触些妇人姑娘,那些用得少,稍涉猎便足矣。明确目标,分出专精与辅助来,有理,有理!”
“不不不,您还是误会了。”区云渺一脸正色,“我乃大家贵女,怎可行那等医女之事?况您方才也说了,真叫外头人知道,于名声有损,更甚者影响婚嫁。我拜师学这些,只为日后能自诊自理,顺顺利利地孕育子嗣罢了。”
秋老头:“……”
把自私自利说得这么光明正大真的好吗?!
吴氏、橙纱:“……”
所以上次就发现了姑娘你一个十岁小女娃儿是有多想生孩子?!
阿宋:“……”
这个是听不懂。
“呵、呵呵。”方觉自己被坑了的秋老头欲哭无泪,一手捂脸,一手无力地摆动着,“你们都先回吧,回吧。别和我说话,我想静静。”
也别问他静静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