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府因着有一个备考生以致偏心失衡，后院起火。眼下区云渺庄子上也有个备考生集中了大部分的注意力，似乎同样有些许不愉快在无人知道的角落里慢慢酝酿。

区承洵已进入最后三天冲刺阶段，齐飞白秉承着帮人帮到底的原则，每日来督学解惑，区云渺也加大了对庄上事务的掌控力度，务必保证她第一次下注不会受什么外部突发事件的影响。

就连区淑沅也安分了许多，整日里蔫蔫地趴在一边，区云渺见她如此无精打采，不由笑道：“你若一个人无趣，便去找阿宋一块儿玩罢，吵不到洵弟的。”

“才不要呢~”区淑沅很是嫌弃地哼哼唧唧，“不要和笨阿宋一起，连个《三字经》都背不下来。”

区云渺闻言小吃了一惊，“怎么扯上什么《三字经》了？”

“哥哥在准备考试，做了好多好多功课，”区淑沅晃着小脑袋，自得道，“沅姐儿可不能落后太多，所以把《三字经》拿出来背。笨阿宋在旁边也想学，可是怎么教都教不会，还哭鼻子了。”

“什么时候的事，为何不与我说？”区云渺当即心里一沉，将手中账册扔在一边，追问身边人道，“阿宋现在可是还在药庐？”

旁边橙纱应了一声是。

区云渺嘱咐几句让吴氏看好区淑沅，独自一人出门去寻人。

到了秋老头的院中，区云渺一眼便看见小男孩拿着个有半个他那么高的锄头在药田里一丝不苟地翻土，仿佛这是某样价值千金的工作，每走一步都如丈量过一般。

区云渺想到阿宋是为了她在做苦工，心里一软，走到近前，小声唤了一句：“阿宋？”

“姐、姐姐？”阿宋对她的出现似乎感到很惊讶，差点掉了手里的东西。区云渺一眼就看出阿宋情绪不对，想要上前与她亲近却又惴惴不安缩回脚步。

她暗道自己大意了。

单论喜欢，她对阿宋还要超过区淑沅，这些日子却没注意到他的反常。

区云渺对他伸出手：“姐姐看账本子有些烦了，阿宋陪姐姐去散步聊天好吗？”

“可以吗？”阿宋惊喜地轻呼，连忙把手塞到她手心里，似怕她反悔，“我随便什么时候都愿意陪姐姐的！”

区云渺含笑点头，对秋老头打了个招呼，拐着小正太出了门。

二人一前一后顺着田垄向前走，区云渺未曾回头，偶尔与阿宋搭几句话，问他礼仪课进展如何、最近用些什么吃食、秋老头那儿有没新鲜事等等。

阿宋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回答每个问题，直到区云渺问道：“你这些日子，不快活吗？”

沉默半晌，阿宋小声应了一句：“嗯。”

区云渺停下来，稍稍矮下身，对着阿宋的眼睛道：“阿宋不会隐瞒姐姐的对不对？”

被这样温暖鼓励的目光注视着，阿宋眼里逐渐升起一股水汽：“……我是不是真的很笨，那些东西我都不懂，连沅沅也比我聪明。父亲喜欢聪明的孩子，兄长也是，其实我知道小白也一样的，大家都一样，就连姐姐你，从他们来了以后，姐姐也不那么喜欢我了。”

他记得早几年和兄弟们一起上学的时候，背书习字总比其他人慢半拍，先生嫌弃他，异母哥哥嘲笑他，还有父亲，骂了几次后连气都懒得生了。

他甚至在想，是不是就是因为自己太笨，给家里丢脸，才让兄长把他一个人丢到这儿来。

齐飞白在教导他的时候，经常唉声叹气，那种无奈的情绪他其实都能接收到。

只有区云渺是不一样的。

当时他沉浸在被家人遗弃的孤寂与惶恐中，区云渺的出现不亚于黑夜过后的第一道光，哪怕只朝夕相处了短短月余，她已然成为了阿宋心中除亲生兄长之外最重最信之人。

然而她似乎也终于发现了自己的蠢笨，要抛弃他了。

想到这里，阿宋低下头去，水珠落在地上打出一个个小泥坑。

区云渺捧起他的脸，替他擦了擦，笑道：“阿宋只是不擅长读书罢了，哪能算笨呢，阿宋怎不与他们比力气比身手？我练了那么久的鞭子，还是赶不上阿宋呢！”

在这之前，阿宋还没有秋老头诊出的那点小毛病，原就是对文之一道不开窍，又因着年纪太小没展现出习武的天分，方使得他有些自卑。

听得区云渺如此夸奖，阿宋脸上立刻雨过天晴，小胸脯一挺，“这是天生的，姐姐不要羡慕我！”

这么快便恢复了，可见是个乐观通透的孩子，阿宋拉着区云渺的撒娇道：“那姐姐要一直喜欢我！”

区云渺没有立刻答应，而是问他：“阿宋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么？”

阿宋迟疑了好一会儿，摇头。

“因为干净，这里，”区云渺的手轻轻抚过他的眼角，又指向他的心口，“还有这里，都是干干净净的，与阿宋在一块儿，可以叫人忘记烦恼。”

区云渺轻轻叹了一声：“人呢，小的时候都是单纯天真，可长大了，见得多了，懂得多了，就会被染上很多颜色，复杂得再难看透。我喜欢沅沅，是因为她现在年纪小，也是干干净净的。而洵弟，阿宋可弄错了，我只是追着他还债而已。也许等五年、十年以后，他们长大了，我就不再喜欢他们了。”

阿宋想也不想就道：“那我不要长大。”

“嗯，阿宋可以不长大。”区云渺轻笑着颔首。

她担心的，不是他现在的小情绪，是如果没有人能够治好阿宋的病症，那他日后会遭受的，会是远比眼下短暂的忽视或是嘲笑要多上百倍千倍的磨难。

区云渺不想让这份纯真被现实撕碎。

半蹲下身与他对视，区云渺在阿宋害羞的目光中，缓慢而坚定地告诉他：“阿宋，姐姐接下来的话，你就算暂时不明白，也要牢牢记在心里。”

“嗯嗯！”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周围的人突然变了，带上各种各样的面具，或许口不对心、虚与委蛇，或许面慈心狠、表里不一，而你却依旧如初，不染尘埃，记得千万不要害怕，这不是什么惩罚或是疾病，而是老天送给你的礼物。”

“我记住了，”阿宋点头，又摇头，“不过姐姐，你说错啦！”

“嗯？”

“这不是老天送给我的，而是我为了叫姐姐喜欢，许愿求来哒！”阿宋作冷艳高贵状，“你这个愚蠢的姐姐！”

区云渺忍不住噗嗤了一声，将他头发一通狠揉，两人打闹着向回家的方向跑去，影子被西沉的落日不断拉长。

他们走到离庄子还有半里地，远远地就瞧见了齐飞白与区承洵兄妹等在大门口，被安慰心情大好的阿宋举起左手不断挥舞，嘴中呼喊着，右手一扯，在区云渺的惊呼中拉着她跑起来。

“我的小祖宗，你慢点儿！慢点儿！”区云渺在后头喊着，阿宋突然一个急停，叫她整个人向前扑过去，还是眼疾手快的齐飞白扶了她一把。

区云渺下意识道了声谢，并未注意道齐飞白那一瞬间不自然的表情。

她转向还应该在书房中苦读的区承洵问道：“你怎地出来了？”

区承洵未正面回答她，而是将小圆妞从身后扯出来，将她推上前。

区淑沅一脸别扭，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就是不看阿宋，最后扑到区云渺怀里，闷声道：“我错了啦，我不应该嫌阿宋笨，以后不会了啦~姐姐你也不要生我气。”

“你到底是与我道歉呢，还是与阿宋？”区云渺没想到她是来认错的，开心之余又有些无奈道。

区淑沅扭着身子不愿再说，区承洵无奈一笑，上前一步对阿宋拱手道：“舍妹无理，冒犯这位小兄弟了，我专注县试，也未曾好好与小兄弟相交，还请原谅则个。”

阿宋小吃了一惊，连忙摆手道：“没事没事，她这么小，我让她是应该的。至于你的话……”他双手一背，语重心长，“要好好考试，然后早点还姐姐的钱。”

区承洵：“……自当如此。”

他真的一点都不奇怪为什么阿宋讨区云渺的喜欢。

齐飞白上前对着阿宋的脑门就是一个栗子，详怒道：“教你的礼仪都忘到哪里去了？回去又想加训不成？”

“……小白你不是已经喜新厌旧把我给忘了吗？”

“喜新厌旧才不是这么用的！！”

“呀？不是么，沅姐儿教的怎么会有错？！”

区云渺在一边看这群假大人、真小孩们玩闹，心中也逐渐轻快起来，这样的无忧无虑太过久违了，即使是上辈子的童年亦很少感受。

也不知再过个十年、二十年，他们还能否保留如今的心情。

“姐姐你快来帮帮我！”

“渺姐姐这般心不在焉，可还是不痛快了？”

“给你捏捏脸儿，不生气！”

“区姑娘……”

走神走着走着，一不小心，区云渺被四双手一齐拉入战局，成了公敌，很快就败在了几人联合进攻之下，忍不住发出一声又一声银铃般的笑。

——我们都曾不想长大，愿岁月许我无暇，不慕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