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黎明时分，吴江县衙前。

区承洵提着装有笔具点心的篮子走下马车，深深吸了口气，回身对车上拱手作揖：“这些日子多谢渺姐姐的照料与齐大哥的指点，愚弟定拼尽全力，不叫你们失望。”

齐飞白笑着摇头，又示意身边人说几句。

区云渺见他实在紧张，活像区淑沅附体，眼中满满写着求鼓励求拥抱求安慰。

区云渺无奈，走下车来，像个长辈般为他整理衣冠，嘴上却还是说着不知是鼓气还是打击的话：“其实我没告诉你，你的履历我动了些小手脚，若中了当然最好，若考得不理想，也可当没考过。你随意些，若真差了，我那些债给你打个折。”

“渺姐姐！”区承洵哭笑不得，临考的紧张被她这番话说走了七八分。

“好了，去吧！”区云渺最后轻轻拥了他一下，“你可是我弟弟呢。”

两颗小脑袋一左一右从区云渺身后探出来，也给他加油鼓劲。

“哥哥好好考！不然回来沅姐儿捏你脸！”

“去吧，愚蠢的凡人！”

又给这两个小的无言以对了一把，区承洵重重一点头，大步朝点名处去了。

区云渺站在原地一直目送他，齐飞白以为她是在担心，出言劝慰道：“县试乃最初试，以令弟才学必然是会中的，且当日交卷，早的话下午便可见他出场了。”

“我哪是担心他呢？”区云渺转向他，幽幽道，“我是担心我自己……对着这些个小孩儿心越来越软了，以后可怎么办。”

似应了她的话，区淑沅和阿宋一人霸着她一只胳膊，瞪着眼用眼神厮杀。

虽然区淑沅前些天认了错，但这两个的争宠立场不会变。

“心软？这不好么？”齐飞白好笑道，“我瞧着区姑娘可是乐在其中呢。”

“啊，居然被你发现了……”区云渺歪头一笑，“也许是因为找到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快乐吧。”

她一边嗡嗡哼着重生好重生妙，一边拉着两个小的钻回车里，又把戳破她真面目的齐飞白赶到车外，拿鞭子虚抽了一下，“小白你还不赶紧把车架起来，这么大早起真是作孽，回去睡个觉才是正经。睡醒以后再带沅沅和阿宋去街上逛逛。”

“那哥哥呐？”小圆妞举手，“不等他出来带他一起玩儿吗？”

区云渺捏捏她脸，笑道：“都为他辛苦那么久了，还不许我们松快松快么？干等着不是个事儿，不如到处去逛逛，给他买点好吃的。”

县试若是考满五场，前前后后最少得七八日，区云渺这次拖着大大小小、算上仆从共十余人来送考，连秋老头都带上了，从刚刚报名的时候就提前派人看了好几处房子，最后包下一座三进宅子，付了租金，才将将满意。

回笼觉睡到日上三竿，区云渺又带着仆从们出门将吴江的特色之处逛了个遍，大包小包的越来越多，转眼便到了晚饭时分。

待他们回到家时，区承洵已经等在饭桌前了。

看他脸上轻松的表情，区云渺就知道他考得应该不错，有关考试的什么也不问，只从一堆战利品中挑出一个纸袋子，招呼道：“来来来，这是吴江最有名的老李臭豆腐，我买了好多呢。”

袋口打开，顿时一股令人无比酸爽的气味弥漫开来。

区淑沅和齐飞白身体一颤，立刻退出三丈远，以袖捂鼻，连连摆手。

“沅姐儿讨厌臭臭的！”

“区姑娘，这……似乎有些不雅？”

白了那两人一眼，区云渺盯着区承洵，叫后者头皮发麻，抹了一把冷汗，小退一步道：“渺姐姐还是自己享受美食吧。”

“嘁，没意思。”亏得她难得记得给旁人带东西，区云渺把纸袋口子又开了开，在众人面前绕了一圈，“真的不来一点吗？”

三人疯狂地摇头。

阿宋见区云渺似有些不爽，连忙忍着鼻子的不适，上前拉住她的衣角，“姐姐，我陪你吃。”

区云渺轻哼了一声：“你们居然不欣赏如此人间美味，果真是——”

“愚蠢的凡人。”阿宋自动接上。

区云渺大笑三声，拉着贴心小棉袄出了正屋，叫身后几人纷纷松了口气。

“可是渺姐姐真的好偏心啊！不过等哥哥考完我们就要回家了，不带臭阿宋玩儿了！”区淑沅愤愤道。

另一边，区云渺与阿宋走到院里角落的一处台阶上，席地而坐，阿宋习惯了那气味也不再觉得难受，对区云渺亲手喂的臭豆腐很给面子地张嘴接收。

不吃不知道，一吃有惊喜，“居然真的很好吃啊！”

区云渺见他那副稀奇样儿，知道区承洵为何那么喜欢亲自投喂小圆妞了。

两个人你一块我一块地分食，嘴巴得了空便聊上几句。

“姐姐你，就要回去了吗？”

“等洵弟考完就要走了。”区云渺用手帕给他擦嘴，“是沅沅同你说的？”

“嗯，”阿宋点头，眼里明明白白写着不舍，“那姐姐回去了以后一定要想我啊，我一定会很想很想姐姐的。”

区云渺还以为他会说什么“不准你走”“带我一起去”之类耍赖皮的话，却不想只是如此简单的要求，不由放软了声音问道，“不想我留下来陪你吗？”

阿宋先是点头，又摇头道：“可是姐姐迟早都要回家的啊，而且大家都会想回家的，我也一样。我喜欢姐姐，不想姐姐和我一样一个人在外头。”

想回家么？似乎被区卿远这么一封封信催促惦念着，她是有点想家了。

离家许久，该做的都做了，所想的目的也基本达到，是该功成归去。

不过到底还是有了意外——眼前这个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成为了她心中堪比手足的存在。

若是他这时无理取闹了，区云渺还未必如此，只阿宋总会在关键时刻出人意料的懂事贴心，又想到他被放逐的遭遇，自己还被蒙在鼓里的病情，却每天想法子与她玩乐逗她开心，叫她这个经历了两世的人也不能不喜欢牵挂，想要留住这样的纯真。

“我怎么会忘记可爱的阿宋呢？”区云渺点点他的额头，“阿宋不是会做些小玩意儿么？不如送一个给我，好叫我天天带着，一看就能想起你。”

阿宋眼睛一亮，立刻就有了精神，蹦跶着跑走了。

区云渺落后几步，脸上的笑意愈来愈温暖。

接下来五六天里，区承洵在考试、复习、考试的圆圈中不断循环，区淑沅估计是担心着哥哥，精神不济安安静静地呆在房间里吃了睡睡了吃，估摸着又胖了不少。

阿宋每天拉着齐飞白，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区云渺得了空，便跟着秋老头认药材、读医书。

人专注于一件事时，总感觉时间仿佛被什么追赶着，哗啦啦地飞逝而过。

只一转眼，区承洵的县试之旅便已结束，意味着区云渺的田园生活也告一段落，将踏上回区府的归程。

田庄外，四辆车子分别装好了东西套好了马，五个经历了一场共同战役的小伙伴外加一个老头在门口依依惜别。

区承洵与齐飞白兄来弟去，这种场合下也不忘文人礼仪。

区淑沅与阿宋大概可以算一对欢喜冤家，大部分时间都在因为争夺区云渺的注意力互掐，眼下两人之间一点离别气氛也无，甚至还有些隐隐的高兴在。

那边秋老头正端着师父的架子，对区云渺一会儿嘱咐、一会儿训诫的，阿宋眼尖地瞄到区云渺颇有些无奈的表情，摸摸藏在胸口处的东西，眼珠一转，充分发挥自己的速度，咻的一下从秋老头身边跑过，顺便扯走了区云渺。

区云渺只惊了一下就反应过来，也没挣脱，随着他疯跑。

对于生在大家的她来说，即使有足够任性的资本，但这样能放纵自己的机会总是不多的。

接着阿宋又发挥贴心本色，在离了其他几人的骚扰范围后，放慢了脚步，让区云渺可以慢慢感受微风拂面的清爽惬意。

忽的阿宋停下了脚步，区云渺四下看看，发现已走到了上次自己安慰他的地方。

她揉着阿宋的头发笑：“你可是准备好我的礼物了？听小白抱怨说这几日既要顾着洵弟，又被你折腾，可谓是身心俱疲，叫我看在他的面子上也要好好安慰你一番。”

“才不需要安慰呢！”阿宋抢声道，“上次姐姐的话我记得牢牢的，我不会再随随便便就难过了。”

说完，他又一个人脸红了半天，从衣襟里掏出一个长条状、被丝绸包裹着的物什。

小心翼翼地将布条解开，露出一根通体无暇、只在尾端雕刻着几朵石榴花的白玉簪子，与上次那只粗糙的草编蚱蜢不同，区云渺只一眼便喜欢上了这份临别礼物。

阿宋双手捧着簪子举高在区云渺眼前，期期艾艾道：“这个、那个，我问了很多人送什么东西给女孩比较好……他们都说这个姐姐应该会喜欢……我弄了好久，雕坏了好多个，你别嫌弃……”

区云渺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她取下了头上的红宝石金簪，将榴花玉簪插入发髻中，又俯下身，额头抵额头，轻轻碰了一下。

虽已不是第一次被这样亲密对待，对男女之事也无甚概念，但区云渺的温柔还是让纯情小正太阿宋又浓烟滚滚自头出。

他就这么一直保持着魂魄出窍地状态回到了众人分别地方，连最后的告别也未与区云渺说。

等到他三魂七魄彻底归位之时，区云渺的马车已经看不见影子了。

“少爷你……没事吧？”齐飞白看他这样实在担心不已。

“当然没事！我和姐姐说了我不会难过的……不会……难过……”两条透明水柱从阿宋双眼中喷出，“呜……哇！我真的不想姐姐走啊！”

还是嚎上了。

秋老头摸了摸胡子诧异道：“至于么，丫头又不是不会再来了，她可还是我徒弟呢！”

“嘎——？”

难道不是此去一别不再见么？

“区姑娘没和少爷说么？”齐飞白在一旁补充道，“因着秋老还在这边，她每月少说也来住上三四天。若同知大人允了，没准旬旬都来呢！”

简直是天降馅饼，好大一个惊喜！

阿宋傻笑了一会儿，突然又反应过来，区云渺这是故意不告诉他，没准是想看他哭鼻子呢！

“……姐姐你这个坏人！”

阿宋狠狠地擦着双眼，作凶狠状，只没坚持多久又咧开了嘴。

“不过还是最喜欢、最喜欢姐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