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

正月仿佛还在昨日,只有身上越来越薄的衣衫、虫鸟渐密的鸣唱,与小童口中已唱到第二句的二十四节气歌,揭开了夏的帷幕。

这日天晴无云,正是梅雨季节前最后的几个艳阳天。

区府从朝阳初升时便零星地传出了动静,下人们都换上了新衣,面上带着隐隐的笑意,干起活儿来手脚比起往日都麻利不少,可见是遇上好事了。

花园一角,七八个年轻的仆从忙里偷闲聚在一块儿叽叽喳喳,其中一个小厮带着点儿嫉妒道:“陈三家的小子脚程最快,被管家派去看榜了,回来定是会得一个大大的封赏!”

“可不是,江少爷文才极好,从刚考完那会儿回来与老爷背诵了文章,老爷脸上的笑就没下去过,昨日又有县衙里的同僚上门,隐约听见些‘恭喜’‘虎父无犬子’什么的,等会儿放榜了,保不准咱们府上会出个案首呢!”

这显然是个消息灵通的,翻了三倍的月钱让他如此大胆猜测。他高兴了一会儿,又拧起眉头,“不过听说夫人那儿……还有朱榴院的那位渺姑娘……”

语中未尽之意众人都明白,想到那两位不甚好惹的主子,当下变了脸色,压下得了赏钱的喜意。

也有个不以为意、俏脸含春的年轻丫鬟,低声嘟哝着:“夫人都和老爷吵了那么久,可见是失宠了,还有那什么渺姑娘,多次对老爷不敬,私下出行不说,回来这么久也未主动与老爷服软,整日呆在小院内不出门,虽面上笼着洵少爷沅姑娘还有那几个庶出,内里还不知藏着什么坏主意呢!”

“以夫人的性子哪能叫她舒坦?明姨娘才是真真贤惠大度,江少爷也是一表人才,将来定是要一路高中状元的……”

区云渺是被泽小包子和小圆妞的童音二重奏吵醒的。

回区府也有好些天了,如同去时一般静悄悄的,区卿远忙着打点区承江的县试,连氏和夫君孩子们都呕着气,区云渺乐得清静,每日如在庄上那般睡到自然醒。

只是休养生息这么久,又没有如阿宋那般可爱的玩伴,多少有些寂寞。

长发未束,区云渺半梦半醒,条件反射般捏了捏小圆妞的脸,又把闹腾的泽小包子揣在怀里安抚好,才将将施舍了一丝余光给一边坐立不安的区承洵。

“……昨晚母亲砸了一套平日里都舍不得拿出来用的茶具。”

洵少爷打小儿就淡定非常,头一回这么气虚,他见区云渺挑起眉毛,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耷拉下脑袋小声接道,“父亲昨日便得了准信,江大哥这次得了头名。”

这些天临近放榜,他越想越觉着信心不足,本就是瞒着大人偷偷参考,也不比区承江顶着同知长子的名头,无人打点关照。

虽近年来正帝严抓科举,少有舞弊不公,但小范围内的名次排位仍然由主考官偏好决定,有门路的考生多少能占得些先机。

如此抛却同知之子、相府之孙的身份光环,与他来说还是第一次。

未待区云渺回他,院外有鞭炮声响起,红绡冒冒失失地推开房门进来,草草向区承洵施了一礼,大声道:“姑娘,正院遣人来信了,我们府上的江少爷得了常熟县试案首,老爷大喜,让几位姑娘少爷们过去呢!听说要给江少爷摆庆功宴。”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瞧见区承洵越来越低落,恍如灵魂出窍的模样,区云渺感觉又是新奇又是有趣,噗嗤笑了出来。

区承洵闻声抬眼看她,似得了小圆妞的真传,双眼湿漉漉、可怜巴巴的,叫她脸上笑得更开。

唤过橙纱,让她给区承洵递上两样东西,区云渺笑道:“我这儿倒是有个消息,不过价钱嘛——”

区承洵眼尖地瞟见其中一样是张写明金额一千两的欠条,衡量这价码片刻,又仔细观察区云渺未加掩饰、含笑自得的表情,心中一动,腰板瞬间直了。

他将欠条和那个或许装着自己想要的消息的小匣子推开,又成了正气凛然的样子,起身对区云渺拱手:“江大哥夺得案首,我这个做弟弟的自然要去恭贺讨教一番,至于瞒着父亲在吴江参考一事,待今日宴了,少不得要去想父亲请罪。”

说罢,衣摆一甩,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端的是视名利如粪土!潇洒!

区云渺瞧着他越走越欢快的步子,又瞧了瞧身边居然被这个超级妹控丢下后一脸哀怨的小圆妞,伸手掐了一把脸,摇头道:“你兄长可是长了个狐狸脑子,还是你这样儿的好!”

“那是的呀~沅姐儿最招人爱啦!”区淑沅立刻被安抚了,挪着小身子,试图将区承泽挤开,泽小包子领地遭袭,咋吧唧下嘴准备嚎啕抗议。

见势不妙,区云渺艰难地一手拖着一个往回挪,对红绡吩咐道:“去回了老爷夫人,说这会儿我们几个小的就不去添乱了,待晚宴时再给江少爷道贺去。”

她又在两个小的脸上各蹭了一下,“我们回去再睡个回笼觉。”

“养精蓄锐,才好看戏呢!”

最大的区云渺也不过十岁,小孩儿不嫌睡得多,就这么磨磨蹭蹭地,偶尔醒来用些点心玩耍一番,三个小的在朱榴苑里磨到了寅时三刻才起身整理仪容。

正院陆续又派人来催了三四次,区云渺满脸笑意,好声相应,又给了几颗银瓜子打赏,丝毫没有下人传闻中被冷落受委屈的模样。

待区淑沅两个小的也被吴氏收拾停当,区云渺弯下腰,将她脸上气哼哼的表情用手捏出一个笑来,叮嘱道:“等会儿乖乖呆在洵弟或者夫人身边,大人说话时候不要插嘴知道吗?”

“不要哥哥也不要娘亲!不要!”小圆妞扒着她的腿不依。

区云渺笑笑,让已成了半个朱榴苑人的绣珠抱好区承泽,自己则牵了区淑沅的手,带着吴氏和红绡几个出了门。

一路上不说别的,光是弥散满园的菜香就足以说明区府这会儿不同往日热火朝天的气氛。等他们不紧不慢地赶到平日里用于招待贵客的正厅,区府上下的大小主子们久违地又齐聚一堂。

“见过老爷、夫人。”区云渺带着区淑沅给长辈见礼。

“渺姐儿来了?好好!快坐!”区卿远此时满心满眼都是长子中了县试头名的喜意,顾不得还在和区云渺闹别扭,抬手笑着招呼,“你可是来晚了,等会儿要罚。”

坐在一边的连氏笑得就勉强了,连看区淑沅的目光中都透着一丝被背叛的埋怨,让小圆妞直往区云渺的身后躲。

她身边的区承洵一脸谦逊,时不时用钦佩、羡慕的目光看向父亲和兄长,只区云渺刚进门时给她飞了一个眼神。

区云渺嘴角微勾,在预留好的空位坐下,又招手让早就巴望着她的区淑清过来,俨然一个孩子王。

“好好!渺姐儿友爱弟妹,可要一直如此才好!”区卿远见状抚掌赞道,连氏偏过头掩着嘴,看来是笑不下去了。

区云渺问了区淑清几句,冷不丁听见一声轻哼,循声看去,区淑沂下巴微抬,眼里明晃晃写着高傲。

明姨娘和区淑浈抿着嘴,贤淑贞静地端坐着,和今日晚宴主角区承江一起坐在区卿远的下手,很有些与西院争锋的派头。

“前些日子我去庄子上散心,竟一直未曾关心江少爷县试参考一事,方才又来晚了,便以茶代酒,先自罚一杯。”

区云渺端起面前的茶盏,隔空虚敬,只是未等区承江应声便抬手饮下。

区卿远不觉有异,小棠苑几个哪能没看见区云渺不以为意的眼神,放在桌面下的手揪帕子的揪帕子,抓衣角的抓衣角。

这样的漠视,比敌视与威胁更让他们心有忿忿。

“这都亏了父亲悉心教导,”到底是得了成绩底气足,区承江告诉自己不和小女孩计较,起身举杯,小拍了一记区卿远的马屁,接着道,“我本想着自己做为兄长,此次参考权当给洵弟探路试水,哪想到运气好竟得了案首。我不过是区区一庶子,洵弟乃嫡出,父亲只会比我更上心些,夫人又出身书香门第,过几年下场定然成绩会更胜于我,不说案首,那小三元、□□,也是手到擒来。”

“你胡说什么!案首已是不易,那连中多元的更要有经世之才。你不必妄自菲薄,为父教导你们何曾厚此薄彼?”

区卿远虎着脸训了一句,见区承江连声称是,又对次子道:“有江儿珠玉在前,洵儿你也需努力,过两年便也可下场了。届时江儿想必已考至院试,除却学问,应试之法也可多向你兄长请教。”

见连氏有些按捺不住了,区承洵连忙站出来对区卿远拱手道:“只恐儿子愚钝,平日里与其他几家大人府上的少爷们作文对诗,少有得头名的。况还有那些书院学生、寒门才子,哪比得上江大哥一举夺魁。”

见长子的优秀和自己刚才的话似乎给了次子不小的压力,区卿远放缓了脸色,循循劝导:“你们二人资质非绝世,也是上等之才,平日里还算勤奋,一路科举中榜定无问题,至于名次,尤其是头名一事,不过虚名而已。日后为官靠的是实才,笔头纸面考出来的成绩只是少年风光。江儿的案首固然值得高兴,但切忌自满。洵儿日后若未能考得,也无需介怀,哪怕是失手落榜,再考一次就是了。”

不得不说,区卿远是个十分开明务实的读书人,这话说出来哪怕是连氏也是心中一定。

何况只是一场县试而已,对整个科举来说只是前头小菜。

谁又能说区承江就会这么一直顺遂高中下去,而区承洵不能考出更好的成绩。

可话虽如此,所有人都想锦上添花有个好名次,看区卿远接连好几天的好心情就知道了。区承江面上收敛了些,心中仍是自得不已。

区承洵越发忐忑,不由回头去看区云渺,却见后者装傻充愣呢,心中苦笑,暗暗后悔刚才没签那欠条、看了消息好定心。

不多时区卿远宣布开席,可怜的洵少爷只能安静地埋头扒饭。

饭桌上区卿远和区承江父慈子孝,你来我往,明姨娘和区淑浈一向会察言观色,嘴如抹了蜜一般,配上区淑沂的天真童言,几句话就哄得区卿远找不着北,他又饮了些酒,看明姨娘的目光越来越温柔。

连氏在这事上实在是没有能和小棠苑抗衡的资本,只最开始附和了一两句,也专心在面前的菜肴上,另外两个姨娘更是只有沉默不言的份。

眼看着刚被打压没多久的小棠苑似乎又要大翻身了。

整张饭桌上唯有区云渺老神在在,偷偷用筷子尖占了酒去逗区淑沅和泽小包子,看他们被辣得五官皱成一团的模样眉眼弯弯。

酒过三巡,正是最气氛最高潮时,两位少爷也被允许小酌一杯,双颊通红,区承江还好些,八岁的区承洵已是有些晕了。

迷迷糊糊间,他似乎看见区管家进门来,对他们拱手,表情颇为怪异。

“回老爷、夫人,还有几位少爷姑娘,刚有人来报喜了,说……说我们府上少爷得了县试案首。”

“你是老糊涂了不是?”区卿远指着他笑道,“我们这不是给江儿摆宴呢!来来,你快吩咐下去给下人们也摆上两桌,自家里好好庆贺一番!”

“并非江少爷,而是……洵少爷,报喜的人说,洵少爷在吴江参考,也得了案首。”

区管家的话在区府诸人听来有如天外之音。

噶——?!

区卿远手中酒杯落地,双眼微凸,直愣愣地盯着区管家。

又听闻“咚”的一声,另一位主角区承洵,不知是被这突来的好消息砸晕了脑袋,还是年幼不堪酒力,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连氏尖叫出声,区卿远又被惊了一回,也顾不得先去求证消息真假,连忙伸手去接他。

庆功宴也不得不暂告一段落,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啧,这些愚蠢的凡人。”

瞧着众人如街头变脸杂耍般的脸色,自认为最最淡定最最聪明的沅姑娘如此总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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