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修此话一出,大概只有区卿远一个人感到吃惊,面露异色。
“怎么的?仲严你要耍赖不成?”沈明修见状,拉下了脸详怒,“还是觉着睿儿或是我们家有哪里不好?”
“唉,元清兄不必如此诓我。”区卿远回过神来,摇着头,笑容微苦,“虽初见贤侄,却也知日后定是人中龙凤,元清兄与我结交已久,哪里有什么不好的,只是,我家渺姐儿的婚事,我实在是做不了主。”
俗话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看区卿远如此无奈,连氏亦是微微摇头,沈家诸人皆是好奇起来。
唯有区淑浈低着头,先前还发亮的眼睛布满愤恨。
虽早知嫡庶有别,但她没想到提及婚事,沈家也就罢了,竟连区卿远这个生父也从未先考虑她。
席间只有沈睇注意到她的异常,稍加侧目,片刻后又被两家家长的对话内容吸引过去。
“元清兄你知道,我先夫人云氏出自开国公府,只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自她病去后,岳父岳母便将渺姐儿看得和眼珠子似的,早就与家父家母有约定,渺姐儿夫婿须得他们过目同意,且渺姐儿颇受宫里太后娘娘宠爱,如无意外,届时必有懿旨赐婚。”
说到最后,区卿远又有些自得,哪家父母不希望儿女有分量有荣宠,即使并不来源于他自己。
“哦?竟是如此?”沈明修摩挲着下颌,“太后赐婚,想来便是在京中有此殊荣的人家也不多,我可真是看上了一颗稀世明珠啊,不错,有眼光!”
区卿远的拒绝不仅未让他打消念头,反倒兴致更高。
原本还因突然谈及婚事害羞紧张的沈睿也镇定下来。
沈睿其人,面上谦逊温润,案首一事也未曾与区承江计较,不是他心宽大度,实在是县试和区承江那点小心机还入不了他的眼。
从始自终,这位庶出大少爷都不在他给自己划定的对手范围内。
他师从名儒,游学多年,与许多闻名地方的才子斗文辩论,交流探讨,自负才学非一般同龄人可比,私下里他的好胜之心亦丝毫不输旁人。
欲与区府结亲一事,沈睿刚归家时父亲就与他知会过。
彼时他还担忧那位姑娘的性情才学,对方的出身背景倒是不甚看中,没想到——
没想到,自己才是被嫌弃的那个,当时的种种顾虑,现在看来倒是杞人忧天。
那她呢?
是因为不凡的出身骄矜自傲,不把一个还未有功名的知府公子放在眼中,还是与她那庶出姐姐一般?
头一次,沈睿希望这身皮囊与那点外露的才气就能倾倒另外一个人。
这么想着,他忍不住将视线投向对面那个身量还未长成的女孩儿。
她面色淡淡,似乎从一开始就如此,仿佛两家长辈谈论的另一个当事人并不是她。
又或者是她年岁尚小,对婚事不慎敏感,不明白那究竟意味着什么。
为了进一步确定自己的猜测,沈睿小心隐秘调整姿态角度,尝试吸引区云渺的注意力,捕捉她的视线,只几息过后,两人四目相对。
沈睿眼角略微上扬,正待好生发挥发挥,倏尔一愣——那人以袖掩面,露出的双眼中亦是含着笑意。
没有好奇,没有羞涩,绝不是情窦未开的天真小姑娘,反而像是将他的疑问和意图洞悉得一清二楚,告诉他,她什么都明白。
她知道沈明修所提之事可能关系到她后半生,也知道区卿远不会如此儿戏地把她输出去,甚至知道区卿远方才所言激起了他的好强之心。
不过她是否也知道,这样一双与外貌年龄不符的双眼,已引起了他真正的好奇。
两个小儿女的交锋没有入任何人的眼,沈明修更像是对区云渺“一见钟情”的那个,酒劲上头,与区卿远耍起赖来,非叫他答应回头与长辈先通个气儿,让自家儿子先得个备选资格才罢休,方才转而商谈旁事。
沈睿这边也将开始的那点子羞涩与方才的异样尽数压下,举杯与区承江、区承洵攀谈,从他们、尤其是区承洵口中旁敲侧击地套出了不少消息。
当机立断救下庶出幼弟的性命,为了维护生母与父亲直言呛声,对继母所出弟妹不吝照拂……
听得区承洵的只言片语,沈睿心中已勾勒出一个与众不同的形象,心胸开阔,爱憎分明,处事大气,仅窥得这一点性情,在沈睿心中就比那相府、公府的出身更有吸引力了。
他再次向她看去,正巧区云渺也转过头来,在长辈们含笑的目光中,这次她大大方方地举起手中盛着果汁的瓷杯,冲他示意,沈睿斟满一杯,举起,醇香的酒液流过他弯起的唇,同饮而尽。
父亲的眼光,当真不错!
午间宴罢,小憩过后,两家按照计划又一同去郊外踏青,长辈们只走了一小段便在凉亭里,似另有事要商讨,让几个小的在一起四处走动。
少爷姑娘们带着仆从欣然而去,以沈睿为首,他作为邀请方,又是三位少爷中最年长的,自然承担起引导解说之责。
他风仪翩翩,涉猎甚广,言语又不乏趣味,引得区家兄弟连连赞叹。
姑娘们也是笑声如铃,沈家姐妹满眼骄傲,时不时去看区云渺的表情,想要在她脸上找到诸如惊叹、痴迷之色,却毫无收获,仅是淡淡的欣赏,连内向的区淑清都比她情绪更外露。
即使区云渺偶尔插上几句,也是对沈睿所言有所质疑,不似他们那般只能做个旁听者。
“……说起来,我与渺姑娘一般,也是今年刚来苏州府,算不得东道主。”沈睿淡笑着自谦道。
“沈家哥哥哪里的话,浈儿与兄长在苏州多年,也从不知你方才所言那处典故,才该羞愧呢!”
没了父母在旁,区淑浈一双妙目始终流连在沈睿身上,见他未对自己有反感排斥,行事言语更加热切,如此推崇倒叫沈睇姐妹心中舒坦不少,频频对她露出笑意,让她信心大增。
她斜睨着区云渺,这人今日寡言木讷,哪比得自己善解人意。
区云渺似知她所想,再次出言扫兴,“我们出来也快有小半个时辰了,也不知父亲母亲等急了没,该回去了!”
此言立刻惹来几道不满的眼神,不过看天色渐晚,也无人反对,便踏上返程。
沈家姐妹一直未曾给区云渺好脸色,回去路上沈睇拉着区淑浈,沈睋拉着不太情愿的区淑清,说是有悄悄话要说,没一会儿就把区云渺孤零零一个扔在后头。
沈睿立刻察觉到了姐妹们孤立区云渺的小心思,心中好笑之余,也不去说她们,只不着痕迹地放慢脚步,视线中很快就出现了那抹豆绿色。
“渺姑娘可曾累了?”沈睿偏头,只能看见她乌黝黝的发顶,如此近距离站在一起,更让他清楚意识到她尚年幼。
发觉自己对一个十岁小姑娘起了好奇之心甚至略有旖旎的联想,沈睿干咳几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只是几步路而已,哪就累了?”
其余几个都走远了,下仆也不敢靠近,区云渺放开了许多,侧过脸仰视着沈睿,凑近一步,“怎么沈家哥哥以为我是那走一步喘三喘的娇弱闺秀?我幼时有一半光阴在开国公府度过,耳濡目染的——”
这距离似乎太近了些,沈睿可以看清她根根分明、卷扇般的睫毛,如上好白瓷的无暇肌肤,黑眸中似有星光点点,每一点都是她令人难以琢磨、有趣可爱的小思绪。
他脸上有些烧,视线旁移,顺着她素淡怡人的裙衫下落,纤细却不纤瘦的手指从袖口中探出一截,葱白葱白的,衬着一截乌黑的——
鞭子?!!
沈睿一个激灵,从少年情怀中解脱出来,便对上区云渺狡黠取笑的眼神。
她故意的!
沈睿肯定地想,复又笑开,不是方才就知道,眼前人与众不同,不能以年龄外表轻易评断么?
他定了定神,注视着她的双眼柔声道:“渺姑娘特立独行,我心中欣赏,只不知今日别过,再见又是何时了。先前与渺姑娘谈文论道,很是投契,日后可否书信相交?”
区云渺挑起眉:“沈家哥哥接下来想必要全力备考府试,我怎好贸然打扰。况男女间私下往来书信,总是不妥之举,沈家哥哥如此说,是未思虑周全,还是……”
她又凑近一小步,歪头笑道:“还是心悦于我,故意为之?”
本以为自己够早熟,这人却是个绝对的小人精。
本以为自己够自负,这人已自觉魅力足以让他倾倒了么?
这种棋逢对手的感觉,实在是越来越有趣了。
“父命不可违。”沈睿没有正面回答她,反问道,“只不知渺姑娘眼中我又如何?”
“自然是相貌堂堂,文采斐然。”区云渺没有吝啬赞美之词,“否则,怎会让沈伯母与沈家姐姐妹妹如此爱重,以至对有可能成为她们儿媳嫂子的人选多般挑剔,隐有排斥,我们府的浈姑娘也觉着沈家哥哥优秀更甚她同胞兄弟。”
刚提到这几位,落后许久的两人总算被另外几个察觉,沈睋鼓着腮帮子,提起裙角向沈睿跑过来,沈睇和区淑浈一脸担忧,脚下疾走。
区云渺见状,很自觉地准备先一步远离沈睿,去寻区淑清。
临走时,她突然起了搞怪的兴致,轻声对他道:“还有另外、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嗯?还请赐教。”
“呵……沈家哥哥还是不知道为好,”区云渺伸出食指竖在嘴前作噤声状,“这答案,可是很惊人的。”
沈睿不过分神思考片刻,身边的人已经换成了一脸不快噘着嘴的沈睋,三丈外,区云渺拉着区淑清的手低头絮语,再未给他一分眼色。
究竟,是什么呢?
“渺姐姐,你方才与沈公子说了什么?沈公子一直在看你呢!”
“说他呀……”
说他肾好。
对!
肾好!
很重要!
亲测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