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一日,区府诸人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与沈家内眷的相识相交,沈睿的出现,于区府来讲似乎只是一个小小插曲,激不起多少涟漪,而在暗中又引发多少思量与计较,不得而知。
对于沈家人来说,亦是如此。
离六月府试不过一月多的光景,似被县试那出大戏给刺激到了,区承江区承洵两个毛还未长齐的小鬼双双决意参考,区卿远竟也没反对,让旁观的区云渺都有些淡定不能。
上辈子待他们回京之后,这两兄弟才走上科举之路。
区云渺暗自警醒,从区承泽顺利出生起,便开始与她熟悉的种种越偏越远了。
有县试备考时的混乱在前,这次区卿远打起了十二分的心思,正巧府衙公事不多,三天里有两天都在家中紧盯儿子的学业。
除了在前头亲身上阵,同知大人对后院诸人亦是耳提面命再三强调:不要再玩儿脱啦!
被私底下特意嘱咐的区云渺表示自己非常之无辜。
连氏亦是区卿远重点监管对象之一,不好明着再折腾小棠苑,可心头憋着一股劲儿,不不出出来总觉不顺畅,某日脑袋一拍冒出个主意——
既然少爷们都如此刻苦,姑娘们也不要再偷懒了,区府书香门第,诗文经义,琴棋书画,针线女工,样样都要抓起来!
该提案立刻得到了区卿远的大力支持。
原本几个姑娘都已开了蒙,针线等小技也各有嬷嬷教导,只是初时连氏没能够也不愿意抚养区淑浈和区淑沂,导致后院关系泾渭分明,姑娘们不长在一处,水平参差不齐。
若请得先生常驻府中,大家一块学习,互相帮衬,共同进益且不说,姐妹感情必然会日渐融洽。
区卿远不由地对日后和谐后院的美好前景期待起来,连连称赞连氏乃慈母贤妻,完全没有听到连氏心中打得啪啪响的小算盘。
她女儿和区淑清那胆小鬼还好说,要是让区云渺对上区淑浈区淑沂姐妹俩……啧啧。
不过既然打着好好教养姑娘的名头,又得了夫君的赞扬肯定,连氏并不打算在先生人选一事上弄什么幺蛾子,反倒费了不少财帛,亲自上门拜访请到了一名才德兼备、素有名望的女先生。
另又向从京中来的颜妈妈讨教,通过京中区府老夫人的门路寻到了一位原本在宫中伺候贵人的嬷嬷,只路途遥远,诸事繁杂,怎么也得等上一两个月。
连氏又顺势提出由颜妈妈一同教导姑娘们规矩礼仪,已经半被区云渺荣养起来、正得闲的颜妈妈欣然应允。
自此以后,颜妈妈虽仍然因从小服侍区云渺的情分对她多有偏爱,可她作为区老夫人心腹监督区卿远后院,再也算不得朱榴苑的人了,正如连氏所愿。
好在区云渺有了吴氏,并不放在心上。
这日蓝天白云,暖阳微醺。
辰时刚过,区云渺就收到东厢房传来的消息,府上那位柳先生见这天气如此怡人,今日的课不必去那昏暗幽闭的房舍,而是摆在小花园的凉亭之中。
她挑了件素色的棉麻料裙子,舒适透气,磨破弄脏也不心疼,脸上只涂了些滋润的雪花膏,未施脂粉,长发拢在一边编了个麻花辫,无视红绡哀怨的目光,只带上安静少语的橙纱出门。
还未到盛夏蝉噪时分,入眼之处绿意繁盛,百花盛开,偶有莺鸣也只更添几分情调,叫人心旷神怡。
区云渺到时,发现其余人都已到齐了。
最打眼的还是区淑浈,自端午后,她单方面与区云渺较起劲来,不说功课,只装扮上,即使不出门不见外人,也每日衣色鲜妍,妆容淡抹,可不显得比区云渺出挑许多?
就连区卿远也注意到这个大女儿已经长大,暗暗留心她的终身大事不提。
“渺妹妹来了,让我们好等。”区淑浈撒娇似的埋怨了句,又拿出长姐派头,“朱榴苑可是离这儿最近的,渺妹妹想来是贪睡了些,我们做姐妹的等等无妨,怎好让先生也一起等你?下次须得注意些才好。”
区云渺还未说什么,一旁的柳先生放下手中笔墨,挥手道:“无妨,渺姑娘并未迟到,是我们来得早了。”
柳先生年过四旬,鬓角已见斑白之色,一身深灰麻裙,表情严肃。
她本是出身书香门第,夫君亦是开学授课的饱学之士,奈何壮年病逝,又未曾留下子嗣,她与亡夫情深意重未曾改嫁,孀居至今。
好在她早有才名,世人又敬她忠贞,很被各家夫人推崇。
“见过先生。”区云渺屈膝一礼,柳先生见她既没有强辩也没有致歉,颔首道:“入座开课吧。”
凉亭里早就摆好了桌椅和一应书籍文具,区淑浈占了最靠前的位子,区淑沂人小没耐性,坐在姐姐后面,恨不得把整个人都藏起来。
区淑沅区淑清两个越来越像区云渺的小跟班,此时并肩坐在一起,眼巴巴地看着区云渺。善解人意的渺姑娘走到前排另一个空座坐下,给她们充当人肉屏风。
“今日我们学《女戒》。”柳先生单手执卷,示意姑娘们翻开封页,“清姑娘、沂姑娘、沅姑娘只认字朗读即可,浈姑娘、渺姑娘须得背诵理解。”
“《女戒》一书,乃当朝先皇后海氏在刚登凤位时所著,虽非典籍,却受诸多名儒赞颂,奉为经典,内共有卑弱、夫妇、敬慎、妇行、专心、曲从和叔妹七章……”
柳先生将《女戒》的起源、内容、影响缓缓道来,姑娘们一听是皇后所书,即便是顽皮幼女也认真三分,逐渐地被柳先生深入浅出的授课吸引住心神。
区云渺正襟危坐,双手将书本悬空举在眼前,遮住下半张脸,双眼直视,乍一看是五位姑娘中最认真的一个,实则早就思绪发散,神游天外。
海皇后故去得早,对她的生平事迹,当过皇后、太后的区云渺也只从旁人的复述记忆中得知一星半点。
听闻她苦恋正帝,却因出身海氏、与太后同宗让正帝不喜甚至忌惮,《女戒》一书,推崇三从四德,打压女性地位,弱化外戚影响,正是海皇后用来讨好正帝的诸多手法之一。
此书一问世便风靡至今,其间也少不了正帝的推波助澜。
只可惜她做得再多,仍然讨不了那九五之尊的好,这位被称为世间女子德行典范的皇后娘娘,芳龄早逝,娘家式微,所出二子也未落得个好下场。
故而在区云渺看来,这本女戒七章,实应是聪慧女子当引以为戒。
在自家中少了几分伪装警戒,区云渺脸上不觉带出几分不以为然之色,让一直关注着她的区淑浈看个正着,眼珠一转,伸手去扯她的裙角,小声道:“渺妹妹,可别走神,让先生发现就不好了!”
然而她们距离柳先生不过二尺远,这声再小,也能让柳先生听个清清楚楚。
“渺姑娘可是对我所言有疑议?”
被抓了现形,区云渺也不慌张,起身回道:“并无,只先前预习了功课,有些联想罢了。”
“预习?”区淑浈捂嘴惊叹道,“渺妹妹本就聪慧,又如此努力上进,让人佩服。”
“既已预习过,那便来背诵一段罢。”柳先生也发现区云渺听讲分神,便出题考她,翻到还未讲到的后半段,“就从《专心》篇开始。”
“是。”区云渺放下手中书,双手交叠于腹前,清声背诵道,“专心第五。《礼》,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
区云渺背得轻松流畅。
这书可是坑她不轻,前世垂帘听政,牝鸡司晨时也不知被那些冥顽不化的老古董攻击了多少次,哪怕是为了反驳自辩,她也得将其倒背如流。
“……此谓不能专心正色矣。”停顿片刻,她躬身道:“便是这些了。”
“并无错漏之处,可见是下了功夫的,”柳先生表情舒展,温声问道,“渺姑娘可知其义否?”
这等入门功课,她当然知之甚详,然而区云渺并不想解说她不仅不认同、还亲身违反过多次的言论,便低头道:“云渺愚钝,只粗粗背诵,未曾理解。”
“无妨,先坐下吧。”柳先生未再追问,瞧见另一边区淑浈神色有异,转而问道,“浈姑娘有话要说?”
“回禀先生,”区淑浈起身,盈盈一笑,很是自信,“关于《女戒》,淑浈先前也曾略读数遍,有些粗浅见解与疑惑,想在此向先生请教。”
“但说无妨。”
“《专心》一篇,考之于《礼记》,丈夫无妻便无子承祭……”
区淑浈款款而谈,用区淑沅也能理解的语言细细解释,不时引用些典故轶事,听得柳先生连连点头。
说完了《专心》,她又返回从《卑弱》说起,足足花了两刻钟,竟是将《女戒》从头到尾解说了一遍。
底下区淑沅面露崇拜,一连灌了三杯水下肚。
光是听着她都觉得渴。
“……以上是淑浈一点浅薄之见,还请先生指教。”区淑浈下巴微抬,这一番风头出的,当真是神清气爽。
“浈姑娘很好,很好。”柳先生微微摇头,“我无甚好指摘的。《女戒》这一课,浈姑娘已过了。”
“先生过奖。”区淑浈屈膝一笑,带着些炫耀道,“先生有所不知,这些皆是我姨娘的教导。姨娘她从小长在公府,与云夫人一同识文断字,不止《女戒》,四书五经也有涉猎,才情不输旁人,我亦时时谨记,以姨娘为榜样——”
“浈姑娘!”柳先生越听越觉不对,忍不住挥手打断她,“浈姑娘错了,一个妾室,怎能与贵府先夫人、夫人相提并论?不知本分,逾越太过!浈姑娘言行当以夫人为表率,方不负夫人教养之恩。我方才的话收回,于《女戒》,浈姑娘还须精心研读,如此浮于表面,遇上周围人事便暴露不足,若说出去,定会贻笑大方,还不如渺姑娘这般,循序渐进的好!”
“可是先生……”区淑浈被说得面红耳赤,反驳的话在柳先生严厉的注视中吞了回去,不敢多言,只委委屈屈地应了一声是。
似被区淑浈那番忘形之语扰了心情,柳先生草草道:“今日的课便上到这里,每位姑娘回去将《女戒》抄写三遍,加强记忆,亦是习字。”说完便挥袖离开。
待她的身影消失后,区淑浈双眼泛红,狠狠瞪了区云渺一眼,便带着同样气鼓鼓的区淑沂也走了。
入了夜,区云渺闲来无事,动手抄书,不一会儿就抄好了两遍。
吴氏站在边上帮她磨墨,瞟了几眼她抄完的手稿,皱眉问道:“姑娘怎在抄这些?这《女戒》可不是什么好文章,海皇后也是糊涂,只为了让那皇帝满意,就想着叫全天下女人都被踩在脚底下不成?!”
“奶娘慎言,皇后毕竟是皇后。”
“在这儿说说罢了,我知道轻重。只是这柳先生与那些迂腐书生一般思想,教授姑娘是否不妥?”
“世情如此,哪又有什么‘妥当’之人呢。”
区云渺搁下笔,动了动肩膀,靠在椅背上,眼望着摇曳的烛火,“男子掌权久矣,即使没有《女戒》,如同开国皇后、大长公主那般上马可掌兵下马可弄政的奇女子也是少数,更多的还是拘于后宅之中。”
“若是《女戒》真那么不得女子心意,也不至于风靡至此。《女戒》一出,捧出多少节妇、贤妇来,她们原本默默无名,一朝得了好处,哪会再刨根究底呢?就说我们府里这几个,区淑浈轻浮短视,正好压她一压,清儿性子软,日后怕也难改,若能做到贤良淑德,世俗舆论便能成为她的一道保护/伞。这么说来,反倒我才是另类之人。”
吴氏绕道身后替她捏肩,欣慰道:“姑娘年纪小小,就看得如此分明,我便不担心你被那先生教歪了。”
“奶娘不觉着我过于早慧了么?”区云渺笑着反问。
“那也是好事。”吴氏摸着她的头发,“我只心疼你思虑过重。”
“奶娘不必担心,”思虑过重,于她来说已经是前世之事,“如今我早就知晓我所求为何,外人外物轻易扰不了我。”
“哦?姑娘可否与我说上一说?”
区云渺托着下巴,思索片刻,挑了个最不惊人的说,“比如嫁一个不需位高权重、能全心全意待我的夫婿?”
刚说完头顶就被吴氏拍了一下。
“真是不害臊!怎么不直说比如那位沈家公子?最近姑娘可没少让橙纱打探沈家的消息。”
“是又如何?”
人不如旧嘛!
遇上个用顺手的,当然要放在备选名单里早早考察起来。
“说起沈家,有一事不知姑娘知道了没,”吴氏双眉微蹙,“沈夫人递帖子与夫人说,想要让沈家几位姑娘也拜在柳先生门下学习,毕竟是我们府上先请的先生,加上两位老爷的交情,沈府也不好夺人师。两位夫人商讨后,决定把东厢房那一片单独隔出来,让沈家几位姑娘隔日便上门一回,与姑娘们一处进学。”
“沈家那几位啊……”区云渺长叹一声。
既已决定考量沈睿,与沈家姐妹的相处就显得很有必要起来。
至于不久后的那次劫难,若沈家并非主犯无大过错,念及区卿远与沈明修的交情,还有前世与何睿的情分,区云渺也不吝啬打探打探,必要时出手帮一把。
只是想起那对天真娇气、难搞不下于区淑浈的姐妹——
先给旧情人扣上十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