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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端午那日沈睿家世曝光之后,区承江这颗从未坚强过的小心脏就一直七上八下的,没有一天消停。

一会儿觉着自己竟打败了知府公子,倍儿有面子。

一会儿又担心沈睿会不会报复自己,又或者会让他父亲沈明修出手为难区卿远。

就算当日沈家父子已明确表过态,回家后父亲虽训了他一顿,也说以区沈两家的交情,不会在意这点无伤大雅的小辈争执,可区承江以己度人惯了,不信沈睿心中会毫无芥蒂。

加上沈睿已被明姨娘列为区淑浈未来夫婿的理想人选,区淑浈讨好沈睇姐妹的同时,他也被下了命令要与沈睿修复关系,这县试案首之争,不管沈睿心中究竟如何想,区承江怎么都绕不过去自己心中的坎。

既然不小心赢了他一次,府试让让他,总扯平了吧?

没错,区承江没有把握,却仍然这么着急地参加今年府试,就是想着要“让”沈睿一次。

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明姨娘和区淑浈,她们两个哪里会有什么意见,又是高兴又是夸他懂事,瞧着竟比他得案首时还要激动几分。

看起来似乎是皆大欢喜的局面。

——一点也不,江大少爷的心里不舒坦。

一个生母,一个胞姐,看见他比不过沈睿还这么开心?

他那天可是看见过沈夫人和沈睇的脸色,那才是至亲之人应该有的反应吧?

还说什么“你本就有所不如”,莫非她们觉着连县试这个案首也是他坑蒙拐骗、投机取巧弄来的,全无真才实学不成?

区承江的心情与彼时想要参考县试的区承洵并无二致,少年自尊被来自亲人的质疑刺伤,自然而然地起了好胜之心。

如果能再在府试上取得头名,压沈睿一头,不论亲疏远近,看谁还敢随意质疑他。

沈睿会对他心服口服,明姨娘想必也不会有怨言,有他这么个才华横溢的弟弟,还怕沈家不高看区淑浈一眼?

还有区承洵那小子,什么双案首……哼!

理想很美好,可没过多久现实就给了区承江当头一棒。

先说沈睿,县试失利固然有区承江讨巧的因素,他自己也对苏州学子有所轻视,未尽全力。而接下来的府试,雪耻只是附带,让区云渺和她背后的相府公府看中他才是重中之重,不容有失,自然是怎么豪迈怎么来。

他本就一肚子干货,如今自个儿有心卖弄,轻轻松松便赚了个“苏州府第一才子”的名头,被视为府试乃至院试、乡试头名的不二人选。

另一边,区卿远和沈明修曾为同窗,两家儿子又同时参考,平日少不得交流几句,互换儿子们的文章,区承江逐一拜读研究过,清楚认识到自己和沈睿的差距远比他想象的要大,个中滋味可想而知。

自得,惊吓,忐忑不安。

愤懑,争胜,心灰意懒。

区承江堪堪十一岁,作为区卿远的长子也是被疼宠着长大,哪里在这么短时间内经历过如此大起大落,怕被人嘲笑,再多的情绪也只憋在心里,憋着憋着,终于生出些真正的歪心思来。

先是让人去打听尽可能多的消息,考官的、沈睿的、其他学子的,待打探到有人兜售考题,区承江告诉自己,就是这个——当然不是要行那等舞弊之举,他作为同知之子,有义务替父亲探查虚实,等拿到了题,一旦确认这是真的,立刻派人揭发取缔。

只是若他忙于复习,没有及时告知父亲,也情有可原不是吗?

况且,他父亲是苏州同知,伯父乃吏部尚书,爷爷是右相,没有人敢把他怎么样的。

“少爷,少爷!我买到啦!”书童压着嗓子跑进来,将一个不过小指般大小粗细的纸卷递上,打断了他的思绪。

区承江咽了口唾沫,打开,双手微颤,仿佛手中握着的并不是考题,而是一扇不知前路的门。

同一时间,东厢房小课堂内,放课已有一刻钟,屋里只剩下区云渺、橙纱与信使二人组。

“你说你要见沈睿?!今天?!晚上?!”沈眉几乎是尖叫着重复区云渺的话。

“不是我,是洵弟。”

区云渺头也未抬,专注地剥着石榴籽,一颗接一颗,不大会儿就在水晶盘中垒起个朱红色的半透明小山包。

“洵弟近日于学业上有些疑惑,钦佩沈家哥哥的才华,想要当面讨教一番,故于今晚在临江楼备下薄酒清茶,只不知沈家哥哥可否愿意赏脸赴约。”

“……”

没听见任何回应,区云渺抬头,就见沈眉和兰儿都是一脸“你别逗”的表情,她耸耸肩,改口道:“好吧,或者你们也可以当我春心荡漾,燥热难耐,忍不住想要在这月黑风高的晚上,私会情郎?”

“……”

不要随随便便说这么可怕的事情啊渺姑娘!

“罢了,我信你是有正事要谈。”沈眉将额头沁出的冷汗擦去,重新镇定下来,见区云渺总算正眼瞧她,语气肯定道,“就算你平日里表现得再亲近,遇上要事哪会信任继母之子。今晚若真是那等私会之举,你怎么也不会让他给你打掩护!”

这下轮到区云渺无言以对,沈眉对有些事情的执念她早就放弃纠正了。

她用手绢慢条斯理地拭着手指,淡淡道:“总之,还请眉姐姐与兰儿姑娘把话带到。”

“毕竟,这可是关系我们两家命运的大事。”

闻言,沈眉兰儿面面相觑,面色惊疑不定。

她应该是开玩笑的……吧?

酉时末,临江楼,穿着一身毫不打眼的灰蓝色长衫的沈睿如约而至。

他直上三楼,走到最边上的那个包厢,推开门,一眼便看见了有些坐立不安的区承洵,目光四下一扫,没有发现自己想见的那个人,不由心底失望。

不过既然是她出口相邀,他想自己总不至于空手而归。

“洵弟,洵弟?洵弟!”

沈睿一连唤了三声,区承洵才从自个儿的思绪中惊醒过来,见着是他,连忙起身作揖拜下,“沈家哥哥来了!”

“不是洵弟邀我一叙么?”沈睿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怎么我来了,还如此心不在焉?”

“我,我……”区承洵不知该从何说起,眼角瞥见门还敞着,慌忙地冲到门前紧紧阖上。沈睿见他如此紧张,又发现房间里除了他们俩,连个伺候茶水的小厮都没有,方后知后觉,应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莫非是区云渺在区府遇上麻烦了?

这么想着,沈睿心中亦焦急几分,他将仍然一脸惊惶的区承洵扶到椅子上坐下,又亲手斟了一杯热茶放到他手中,轻声安慰道:“洵弟莫急,喝一口茶,再慢慢说。她既然要你来找我,正是寻找应对之策,况她之聪慧不下你我,你还小,真要有什么,前头还有姐姐和兄长呢。”

区承洵长长出了口气,对沈睿点头道:“渺姐姐向来智计过人,我是该相信她的。”

“哦?果真是渺姑娘?”沈睿在他对面坐下,“有什么事,洵弟但说无妨,为兄洗耳恭听。”

“这次府试,渺姐姐让我不要参考。”区承洵苦笑着开头。

府试?不是区府家事?

沈睿追问:“可是觉着没有把握?”

“我还未满十岁,县试案首是占了天时地利,超常发挥才得的,参考府试哪有什么把握?本就是为了醒醒脑,积累经验才去的。”区承洵摇头,眼中露出不解之色,“可听渺姐姐所言,是这次府试本身有问题!”

闻言沈睿一惊,“渺姑娘何出此言?!”

若真有不妥,他父亲作为苏州知府,必然会受到牵连。且当今圣上已显露出重文轻武的倾向,近年来,各地凡是牵扯到科举舞弊,无不从严从重处罚,宁可错判,不可放过。

见已引起了沈睿的重视,区承洵直入正题,“不知沈兄可曾听闻,有人在贩卖考题?”

沈睿正襟危坐,手指摩挲衣角,示意区承洵细细道来。

区承洵一边回忆着区云渺与自己说过的话一边复述,如何打探到消息,发现东街四口胡同有异,如何亲自上门。

区云渺并未告知他全部细节,故而区承洵言语间未曾涉及区承江。

听着他的话,沈睿原本紧张的脸色竟一点点放松下来,等区承洵说完这一长串,喝水解渴后,方才在他求助的目光中道:“洵弟所说之事,我晓得的。”

区承洵瞪大眼睛,“沈兄知道?!”

“那‘卖题’之人,名叫朱越,人称朱三爷,是现任江南巡抚刘博瞻刘大人的小舅子,从六年前便开始了,不止府试,连院试、乡试考题,他也卖。”

沈睿放松紧绷的身子,靠在椅背上,“我初初听闻时,亦是大惊失色,第一时间便找到父亲询问,他却让我不要管此事。”

正义少年区承洵听到这儿,愤然拍桌而起,大声喝道:“公然舞弊,官官相护,岂有此理!沈兄,沈兄你也——”

“洵弟莫急,并非你想的那般,听我说完。”沈睿把他重新按回到座位上,又递了杯茶过去,“若那朱三爷真的贩卖考题这么多年,还一点儿也不隐蔽,就算刘大人护着他,整个江南上百官员呢?那么多学子呢?还有巡查的钦差御史们呢?”

一连串的反问让区承洵镇定了些,又越发糊涂,只能傻瞪着双眼。

这和区云渺告诉他的完全不一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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