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袅袅,水汽氤氲,眼前是沈睿淡定的身影,耳中听着他将原委循循道来,区承洵焦躁的心逐渐平静。

“……朱越其人,可称得上一个妙字。他原本也只是芸芸学子中的普通一员,与你我并无不同。可也不知是不是老天不开眼,光是县试,就足足考了十年未过。”

“十年?!”区承洵的眼睛再瞪就要裂开了。

原来以为是个大奸大恶之辈,没想到是个摆满了杯具的茶几。

要是换作自己,十年不中……不不不,还是不要想了。

“洵弟也觉意外吧?他不缺名师,再愚钝不堪也不至于此。”沈睿摇头轻笑,“我听父亲说起,朱越屡试不中,不是因为他才学不足,而是因为他不会解题押题。”

区承洵了然,那本堪称天价的《五年县试三年模拟》可是给了他不少帮助。

沈睿继续道:“朱越胞姐嫁了刘大人为妻,他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起来,捐个秀才功名乃至低品官位都是轻而易举,可他竟不愿,与县试、府试卯上劲儿了,也不做别的,就是‘卖题’。”

“他结交了一批有才学,却因各种原因未能高中,后放弃科举的学子,专门研究主考官如何命题,一有所得便以‘卖题’为名在应试学子中间宣扬,押题命中率愈来愈高,他所售之题也从最开始的笑话变为让人趋之若鹜的备考宝典。”

“如今,县试朱越早已不放在眼里,专注于府试、院试,乃至乡试,也算是为学子们造福。大概只有像我这般外地而来的学子,又或是与洵弟一样初涉考场的考生才不知内情,反应过甚。”

“不是漏题,而是押题?”区承洵五官皱成一团,“沈伯父能肯定吗?”

“这是自然,区大人应也是知晓的。”沈睿又给他吃了颗定心丸,“听父亲说,朱越一事曾有御史奏本,上达天听,陛下朱笔批阅,并无任何处罚责骂,反倒颇为欣赏,认为他此举不仅无弊,反而有利。”

“原来如此……”区承洵低头沉吟,“竟是我大惊小怪,让沈兄白跑一趟了。”

沈睿再次摇头,“无妨,谨慎些总是好事,我当时初闻此事,激动惊讶并不比你们少多少。”

想来区云渺是关心则乱,这么急着找他,也是担忧他,他怎会介意。

“……可不知为何,听沈兄这么一说,我心里反倒更不踏实了。”

“又是何故?”沈睿不解道。

“我讲不上来。”区承洵晃着脑袋,一会儿是区云渺凝重的脸,一会儿又是沈睿的笑谈,“也许是被你和渺姐姐说糊涂了。”

他看了看窗外,阳光已全被灯火取代,起身告辞道,“话都带到了,天色已晚,恐家母担忧,小弟先告辞了。”

沈睿没有再挽留,起身相送。

临出门前,区承洵还是忍不住心中疑惑,回头对沈睿道:“沈兄,我还有一事想不明白,渺姐姐为什么会让我来找你呢?”

“渺姐姐发现那朱三爷在卖考题,理应先禀告父亲,向父亲求证此事。且渺姐姐虽刚来苏州,消息却并不闭塞,朱三爷的事迹,她不可能打探不到,怕是比沈兄还会知道的多些。”

“为什么,她还让我来找沈兄你呢?”

沈睿目送区承洵离开,留在原地若有所思。他踱步到窗边,向下望去,正好看见区承洵出了临江楼的门,随后上了一辆马车。

车帘晃动之间,隐约露出一双纤细葱白的手。

那双手握过鞭子惊吓与他,写出了一封又一封与他交心的书信,也曾数次到访他的梦中。

沈睿稍愣了愣,立刻小跑着出门下楼,高声叫唤着小二牵来马匹。

酒楼门前已经看不见马车的影子,沈睿在原地观望了会儿,翻身上马,挥鞭向左而去。

马蹄哒哒,过了两个路口,沈睿瞧见不远处的马车,松了口气,催马上前,不近不远地坠在后头。

他正想着如何开口拦下,却见那赶车之人回头看了他一眼,并无意外之色,拉着马头向右一转。

沈睿见这并非回区府的方向,会意跟上。

约莫又行了一盏茶时间,一车一马停在了一处无人问津的巷子中。

车帘一动,一个丫头跳下车来对沈睿行礼,“沈公子,请留步。”

“原来是橙纱姑娘,”沈睿下马,对着马车的方向双手一揖,“还请渺姑娘见我。”

沉默半晌,马车里方才传出区云渺的声音,在夜里分外清晰笃定。

“这次府试,区家不会有人参考。”

“我不日便会禀告父亲说明缘由,即使他不允,哪怕是下药也好、找人动黑手也好,府试那天,区承江和洵弟都不会出现。只有这样,待日后事发,凭着祖父和伯父在官场上的关系威望,才能够保全父亲,保全区府,保全我自己。”

“至于沈家哥哥你,我只问一句,信我,还是不信我?”

从头至尾,区云渺都没有丝毫现身的打算,只有这短短一席话。

对她的问题,沈睿无法立刻给出答案,站在原地久久无言。

没有听到回应,区云渺伸出手招橙纱回来,半掀起的的帘子后是区承洵迷茫担忧的脸,与一个尽数笼罩在阴影中的身影,“罢了,言尽于此,小妹告辞。”

“我……”

马车从他身前走过,尘土沾染了衣摆。沈睿无心顾及,脑海里的画面仍然停留在那双纤纤素手上,还有刚才惊鸿一瞥,如海市蜃楼、不知是否是他臆想出的那双眼睛。

“我信。”他听见自己对自己说。

月上三更,夜深人静,朱榴苑的烛火仍未熄灭。

区云渺披着中衣坐在窗边,书桌上密密麻麻摆满了皱巴巴的小纸条儿,角落里还堆着一摞,正是橙纱和吴氏动用开国公府在江南的势力,在这么短时间能收集到的所有今年朱三爷出售的考题。

找到这些并不难,相应地也说明这些题没有很大的价值,又或者实在藏得太深,将来一经曝出,才惹得天子震怒。

重生以来,她第一次如此毫无头绪。

她上辈子这时候哪会关心官场上的事,能想起来是府试有异,考题泄露就不错了。

原本她还想犯事者是否另有其人,可在听到朱三爷的奇人奇事后,她反倒确认了目标——舞弊案由苏州而起,知府沈明修失职重罚,也不过抄家流放,江南巡抚可是被判了斩立决的!

现在的关键是,明知道这朱三爷有问题,也找不到切入点,今生还牵扯上了区家。

正如她与沈睿所说,若真找不到证据说服区卿远,买巴豆那点银子,她还是不缺的。

“姑娘,来吃点儿宵夜。”吴氏端来一盅银耳雪梨羹,甜香四溢,让区云渺的眉头舒展少许。

她舀起一勺轻抿,舌尖传来的甜味与热量顺着喉咙、食道,一直进入到五脏六腑中,额角太阳穴被不轻不重地按压着,纠结成一团的思绪似有所松动。

“姑娘还未找出问题所在么?明日再让橙纱加把劲,许是消息还不足。”吴氏见她一脸愁容,出言安慰。

区云渺闭上眼睛养神,“也只有奶娘你是真的相信我。洵弟对我一半是敬一半是畏,沈睿对我也易被那点情思影响。”

“我只知,姑娘是老夫人的外孙女儿,是云妹妹的女儿,也是我教养的。”

吴氏将她半个身子搂进怀中,拍着她的背,“姑娘怎么知道府试会出事,我不问。认准了那朱三爷,反推起因毕竟容易得多,哪怕他障眼法再多再杂,也会留下蛛丝马迹。”

“反推……障眼法……”区云渺低声重复着,脑中隐隐滑过一个念头,“朱三爷押题,卖题……和漏题……障眼法!”

她猛地直起身子,精神一振,“奶娘,橙纱在收题时,也记了价格和购题之人对吗?”

见她似有了主意,吴氏连忙在桌角翻出一本小册子递给她,“都在这上头呢。”

“就是这个。”区云渺长出一口气,目光炯炯,“我一直好奇,朱三爷几乎卖给每个人的题都不同,卖得越多,他所谓的‘押题’范围越广,岂不是和没押一样?就为了多赚些银子?那还不被学子们给掀了摊儿。”

“既然他的生意能越做越红火,除了上头有人庇护,这些题也必然押中过。”

区云渺对照着那册价格表将杂乱的题纸重新整理,吴氏看了片刻便知她所想,动手帮她。

两个人一起,不一会儿就完成了重排工作,吴氏盯着那雪片般的碎纸头,纳闷不已,“姑娘,这样一排,还是乱得很呐!”

区云渺相信自己的直觉,她又将那张写有人名的单子反复细读,伸手在近百道题中慢慢挑出了一张,又一张,庞大的题库被逐渐瘦身,有什么东西变得清晰起来,“那么这样呢?”

“这……”吴氏皱眉,若不是她们心中存疑,还真看不出问题来,“可会不会太牵强了些?就说那朱三爷押题这么多年,越押越准也是常理啊!”

“不,还差一个。”区云渺拍拍手,“把区承江买到的题拿来!”

“在这儿呢!”吴氏正准备按照方才以售价排列的位置,把区承江那儿得来的题放到最底下那一堆里,手腕却区云渺半路握住,顺着她的手向上,再向上,一直到队列的最顶端,放下。

仿佛一道点睛之笔,原本不甚明朗的脉络又浮现了一些。

“呵,果然。”区云渺轻嘲一声,“也不知我那江哥哥有何等脸面,能用最少的银子,买到了最详尽精准的考题。”

从小在公府长大的吴氏心眼儿不少,遇事多想三分,如今结合区云渺的断言和眼前所见,很快便得出了与自家姑娘相差无几的结论,登时面露急色:“那现在怎么办?”

“既然发现了猫腻,主动权便掌握在我们手中,再无甚可惧。”区云渺将剩下的汤羹小口喝完,眯起眼睛,“距府试尚有七日,现在就看那位沈家哥哥,会不会让我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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