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的上午,沈睿又一次被区承洵以讨论功课为名约到了临江楼。
事关府试舞弊,官场之变,区云渺不放心再让小家子气的沈眉传信。
“沈兄,这是渺姐姐托我转交的信。”区承洵今日精神不错,大概是想通了,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儿顶着。
沈睿三两下拆开,一目十行,脸色微沉。
区乘洵好奇道:“信上说的可还是与朱三爷有关?”
“不错,洵弟,你恐怕得听她的,等上一年再考。”沈睿沉声道,“事关重大,我想与渺姑娘当面商谈,不知可否——”
他话未尽,区乘洵一脸坏笑,侧身让开,屏风后走出一个娇小的身影,对他屈膝一礼,正是一身便装的区云渺。
“看来沈家哥哥是信我所言了。”
沈睿忙起身整了整衣摆,双手合于胸前,“渺姑娘也来了。”
区云渺正色道:“我知晓轻重,此事与区沈两府休戚相关,如今我既查到了证据,所剩时间已经不多,没有功夫再去顾及男女大防,自然是要亲自来与沈家哥哥解释分说的。”
“劳烦渺姑娘。”沈睿走到一边,把最中间的位子让给区云渺。
这时橙纱和吴氏各捧着一摞纸进屋来,对他们三人见礼,“姑娘,东西都拿来了。”
区云渺示意橙纱把门关上,对几人点头道:“橙纱和奶娘都是我最信赖之人,不必回避,洵弟你也听一听,届时有些事还需要你来出面。”
在区云渺的指挥下,橙纱很快就将东西分门别类摆好。
光是看她这副毫无犹豫的架势,沈睿就知道区云渺并不是无的放矢,在短短两日内就有极大的发现。
“这是近三年府试、乡试朱三爷所售之题,还有当年的考题,小妹已经整理好,兄长和洵弟可以先看看。”
区承洵抢先一步拿了府试的那份资料,上下扫了一眼,便惊叹道:“这押得可真准!得赚多少银子啊?”
“若只是押得准,渺姑娘就不会让我们看了。”
沈睿看的速度比区承洵要慢得多,也仔细得多,他心思敏锐,立刻就发现了关键所在,语气冷下三分,“与其说他押得准,不如说他价定得准,与真正考题越接近,价便越高,倒像是——”
区云渺接着他的话说下去:“倒像是早就知道了考题,反过来推出这些押题,深深浅浅大大小小,都不过是障眼法而已。”
她与沈睿相视一笑,自有默契在其中。
区承洵感觉气氛有些不对,似不甘心充当布景板,质疑道:“可这些还不够吧?即使是最贵的题,也不过前年乡试有七分对上,若不是我们相信渺姐姐,认准朱三爷有漏题之嫌,旁人看了也只会说他神机妙算罢了!”
沈睿亦有同样的顾虑,仅凭这些,恐怕连他们各自的父亲都说服不了。
“当然不够。”区云渺点头,“可凭我所能也只能找到这些了。你们想,若买到真题一朝中榜,哪个不会藏得死死的?怎会轻易让人打探到消息?只有这部分花了小钱得了微不足道好处的会炫耀一番,又或是被当作冤大头的,难免抱怨咒骂。”
“那渺姑娘的意思是?”
区云渺胸有成竹地一笑,“别着急,我还有东西给你们看。”
“还有?!”区承洵瞪着她,不知道自己这个姐姐到底有多大能耐。
沈睿面上不见惊色,只期待地看着她。
橙纱适时地递过一本名册给沈睿,区承洵连忙凑上去。
“羲和七年府试头名、次名,院试头名,羲和八年院试头名,乡试解元、次名、三席。羲和九年府试次名,院试头名。”沈睿疑惑,“这些学子的籍贯、师门、出身并无共通之处,渺姑娘可是查到了什么?”
“并无共通之处?”区云渺摇摇头,“非也。”
“愿闻其详。”
区云渺伸出手指,“这些中榜之人,应试时无不有如神助,超常发挥,才得了平日里只能望而叹之的好名次,此其一。”
“他们或家有恒产良田,几个出身寒门的也一直有人资助,不缺财帛,此其二。”
“虽然打探得颇为艰难,但我能肯定,当年他们在考前,都与朱三爷打过交道,且花销不斐,并非普通学子那般随意买上几题备考,此其三。”
“必有猫腻!”年纪小些的区承洵忍不住插嘴,沈睿双眉紧锁,没说什么。
“还有最后一点,让我颇感不安。”想到某些事,区云渺面露苦笑。
“这册子上的人,科举之路异常平坦,去年乃会试之年,除去最后刚考得功名的几人,其余皆赴京赶考,仅有一人落第。我查阅过往邸报,打听京中事宜,发现这些人无论原本熟识、陌生,乃至有过节的,入仕后竟隐隐归于一派势力。这代表着什么,兄长不会不清楚吧?”
区承洵早就呆坐在椅子上,嘴巴一张一张地说不出话来,沈睿怔愣许久,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朱三爷背后,不只是巡抚,还有京中大员,很可能涉及党派之争。”
“今年秋,陛下会南巡,必经苏州。”区云渺又抛出一个惊雷。
“父亲提过,正是因此才召我回来,考个好成绩,再看看有没有机会让我露个脸。”沈睿白了脸,“万一……不,不是万一,瞒不住的,圣上近年整顿科考,连你我都能查到这些蛛丝马迹,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瞒天过海!父亲身为知府,失察这么多年……”
“不,不行,我要去告诉父亲!”
他已然失了冷静之心,起身就要往外冲去,眼见吴氏已阻拦不及。
啪的一声响,区云渺鞭子握在手中,重重地抽在了沈睿的手臂上,让他一个踉跄停住。
她厉声喝道:“兄长请冷静一些,现有这些都非铁证,只是猜测,就算沈伯父相信,他能拿着这些似是而非,又是数年前难以查证的东西做什么?如若他要检举揭发,巡抚大人,还有巡抚大人背后之人,沈伯父可顶得住?!”
沈睿转过身来,胸口起伏不定。
良久,他深深地注视着区云渺,像是想把她每一分每一毫的表情都刻在心中,“那晚渺姑娘问我是否信你,我信。”
区云渺颔首,“如今考生花名册上已有洵弟和区承江的名字,区府无法置身事外。现在告诉父亲和沈伯父,他们乃一方父母官,平日里有不少人盯着,但凡有任何举动,恐怕瞒不住有心之人的耳目,容易打草惊蛇。倒不如由我们来继续查访打探,等有了新的进展,再禀告父亲与沈伯父也不迟。”
“可距开考只有五日,从何查起,渺姑娘可有头绪?”沈睿问。
“朱三爷的考题铺子就在那儿,哪还需要另找什么头绪?”区云渺反问了一句,在桌上纸堆中翻找出最早得到的一份,对沈睿道,“这是今年朱三爷所售的题,与往年相同,价格越高,范围越精准,只要我们能够拿到最贵最重的那题,就不愁没有铁证对质了。”
沈睿沉声抢白道:“我去买!”
“兄长莫急,”区云渺淡淡笑着,“题,自然是要买的,兄长想亲自去也可以,只不过,‘沈睿’恐怕是买不到我们想要的,还得劳烦兄长另行乔装一番。”
沈睿躬身,深深一揖:“一切就拜托渺姑娘了,沈某悉听尊便!”
两个时辰后,离东街四口胡同不远的小巷里,一个微弓着身子、小厮打扮的少年时不时回头四处张望,确认无人跟随后,才猫着腰,钻进马车内。
他将手中纸卷递给早就等候着的人,两手在脸上胡乱抹了几下,露出蜡黄覆盖下原本白皙的肤色,剑眉星目,不是沈睿又是哪个?
“百两黄金,真是好大的手笔!”他冷哼一声,“若不是渺姑娘给我的那份名帖,恐怕连千两黄金也买不到。”
为了获取最重要的证据,区云渺自然早就做了一番准备。
从她发现区承江买题那日起,就让橙纱安排了人在附近盯着,没多久就发现了合适的目标——一个从外地来、出身富贵、才学稍浅却试图走捷径登龙门的学子。
她又等了几日,期间那考生与朱三爷互相扯皮讲价,有时是亲自来,有时是派心腹下人,今日正是最后交题之期,区云渺找人敲晕了那小厮,截了名帖和财物,让沈睿取而代之,果然考题顺利到手。
只扫了一眼,区云渺就确认无误,眼中布满寒光。
“渺姑娘看了这题,能有几分把握?万一当场对质不成,扰了府试,怕是要累得父亲吃挂落。”
沈睿已有九分相信区云渺的判断,只是事关到沈明修仕途,他们又还是几个孩子,心底仍然有些不踏实。
“九成九。”区云渺沉吟片刻,“而且对质之事,并非由沈伯父来,而是家父去做。沈伯父只需在家父揭发此事后,尽全力相助调查即可。”
“渺姑娘?”“渺姐姐!”
沈睿与区承洵十分不解,区卿远虽为沈明修副手,科考并非他所辖事务,在府试一事上,除了两子参考,几乎不担责任,届时事发也牵连不深,还有京城区府为后盾。
如她先前所说,让区家兄弟弃考便可置身事外,何必身先士卒。
“并非我逞强揽功。”区云渺摇头,将一切的源头告知二人。
“因为有人用一两银子,把同样的题卖给了区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