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试进入最后三日倒计时,区卿远见手头公务都不是什么要紧之事,每日只一大早去府衙露个面就返回家中,督促辅导两个儿子临考冲刺。

这会儿他拿着两人的文章审读,区承江区承洵两个站在书桌的另一边,一个成竹在胸,一个神游天外。

果不其然,听区卿远点评道:“江儿的文章日益精进了,很好!洵儿所作还不如前几日那篇,怎的,在为父跟前,还敢如此懈怠?”

区承洵连忙辩解,“儿子不敢有丝毫放松!”

“父亲莫要发怒,洵弟还小呢。”区承江长兄派头十足,意有所指道,“府试虽只是童子试,可也不比县试,洵弟若是真没把握,不如,这次就不要下场了吧?”

这次府试,沈睿和区家兄弟俩从报名入册起就都得了不少关注,若是临场弃考,也不知旁人会说出什么花儿来。

区卿远皱眉,看向一直低着头的次子,“你可真是没有把握?还是紧张生怯了?”

区承洵回道:“回父亲,两者皆有。”

见儿子坦然示弱,没有嘴硬逞强,区卿远缓了脸色,转言安慰,“无妨,你如此年纪,敢于与诸多年长学子同场应试,已是不易。若未能取得好名次,为父与你母亲也不会责怪失望,只当积累经验便是,不要负担太过,影响心境。”

他考虑片刻后又道:“这几日你便不用再温书了,与姐姐妹妹一起玩耍,或者约上好友出门散心也可。”

“谢父亲!”区承洵先是吃惊,随后露出大大的笑容,仿佛被关了几天小黑屋后得赦的顽童,那怎么也藏不住的喜意让区卿远也忍俊不禁。

哼,长不大、没志气的小子!此次府试定要将他压得翻不了身。区承江暗暗在心中嘲笑。

“……江儿,江儿?!”

袖子被人扯了又扯,区承江猛地惊醒。

“大哥,父亲叫你呢!”区承洵担忧道,“大哥怎么比我还魂不守舍的,是不是也太累了?不如与我一起放松一天如何?”

见区卿远似要被说动也“放弃”自己,区承江忙道:“我还有很多问题想请父亲指点,就不陪洵弟你玩耍了。”

“为父方才说了,江儿的进步很是可观,”区卿远摸着下巴,又将区承江的作业读了一遍,面有疑色,“只是江儿你最近交的文章都以是论礼为题,偏向太过了,可有什么缘由?”

“回父亲,儿子与一些学子交流,又听闻四口胡同的那儿有不错的备考材料售卖,也去买了些,今年极有可能以礼为题,故而多加准备。”区承江有条不紊地回道。

“原来是朱三爷押的题。”区卿远点头又摇头,“押中几率不过三七,即使真考礼之一道,可考范围也极广,江儿你却越写越窄,委实不妥,这样吧,为父给你圈些点出来,你照着再统读一遍。”

区承洵在一边安静地听着,眼睛没有离开区承江片刻。

见他闻得此言,嘴中应是,仔细看却还能发现眼底的不以为意,低下头揉了揉脸,再抬起时,已是一脸单纯。

他上前一步,似无意间提起,“父亲有所不知,我前两天与沈家兄长品茗,听他笑言有个外地来的书生,也在四口胡同那儿花了百两黄金买了题,看大哥文章才知竟是与大哥买到的一模一样,也不知大哥花了多少银子,不过想来应是那店大欺客,讹了一把外乡人!”

“洵弟想说什么,”区承江不屑地一挥手,“难道想说我不思正道,斥重金买题吗?那些备考用题,统共只花了我一两银子。”

“可是江大哥……”

“等等!”区卿远立刻察觉到异常,打断了两个儿子的争执,“洵儿你说,是这事是沈睿贤侄告诉你的?可否确认属实?”

“确实是沈兄亲口说的。”区承洵十分笃定。

“这不对啊……”区卿远站起身来,双手背在身后,左右踱步,低声自语,“朱三爷的题在整个江南都是叫得上名的,向来明码标价,货价相符,且他须顾及巡抚大人的名声,售价低廉,也从来也没出现过欺客之事。百两黄金?若真有题敢叫出百两黄金的价,还能只是押题?!”

他越想越觉蹊跷,站定在桌前,微俯下身,紧盯着两个儿子的眼睛。

区承江心中有鬼,不一会儿额头上便冒出了冷汗。

区承洵看了他一眼,再无犹豫,扑通一声重重跪下,“儿子有错,儿子有要事禀报父亲。”

“……说!”

与此同时,沈府书房。

沈明修一张一张翻着沈睿交给他的东西,双手隐有颤动,待看到最后记载往年那几个学子会试中第、入仕后动向及相关猜疑,双手重重往桌上一拍,气息急促不定,“这些东西你从哪里来的?!”

“是某日在外喝茶时,一个不知名的人士托店小二交到儿子手上的。”为了加强可信度,沈睿没说这是他们几个半大孩子鼓捣出来的,而是按照约定般说辞,“不仅是我,承洵弟弟也收到了一份,区伯父现在应已知晓了。”

“仲严也知道了?”沈明修黑着脸,思索不停,“若如你所说,仲严长子是被人设计了……不,或许背后之人针对的不是小辈,而是冲着仲严去的。巡抚刘大人?他们未曾结怨过啊……还是京中区相的政敌?”

眼见着沈明修越想越深,沈睿出声提醒道:“父亲,若是真有舞弊,您势必受到牵连,接下来该如何行动为好?”

“我们……”沈明修缓过些气来,双手握拳抵住额头,半晌没有后言。

“父亲?”

“……我们不动。”

“父亲!”

沈明修见儿子神色激动,皱眉喝道:“睿儿,冷静!你已经十三了,开始考科举准备入仕,再过几年就该娶亲成家,不可再毛毛躁躁。”

沈睿不解地追问:“可如今事态紧急,证据确凿,怎能视若无睹,按兵不动?”

“证据确凿?没有开考见到最后的考题,哪有什么证据确凿,就凭一个连面也不敢露的人凭空揣测吗?”

沈明修冷哼,显然对所见所闻有所怀疑,对那位提供证据的“神秘人”亦观感欠佳,让沈睿更不敢坦白。

他想了想,又道:“若是区伯父去验题对质了呢?”

“如果仲严先行一步,发现问题,有他检举首告,为父随后立案彻查则顺理成章,若准备得当,届时必会是大功一件!”沈明修此时已恢复冷静,眼中隐有精光,“如果他不去,那便按下不发。”

“可是,我既然收到了这些,就说明还有人知晓江南科考舞弊一事,来日圣上南巡,若那人揭发开……”

“睿儿,若区府没有动静,府试照常举行,你便托病弃考。”沈明修已经做好了决定,不容他再有异议,“另外为父会派人协助你查访那寄信之人,务必保证主动要掌握在我们的手里。”

“……儿子知道了。”沈睿再不愿,这时也只能答应下来。

“睿儿!”沈明修绕过书桌,双手握住儿子的肩膀,重重一叹,“我知道你少年意气,一腔热血,认为我作壁上观不对,认为让我让你区伯父冲锋陷阵也不对,可你还年轻,很多事都不懂。”

“为父虽官高你区伯父一级,可出身不显,家族亦无根基,和京中仅有些浅薄的姻亲关系。有些事你区伯父做得,可为父做不得。为官十余载,为父哪一步不是如履薄冰,没有足够的靠山,很多事情,再看不过去,也是有心无力。”

“如若不然,为父为何拉下面子,几次三番为你求娶仲严的嫡长女,不就是为了你日后为官,能得相府、开国公府几分照拂?况官场险恶,万一那神秘人是个心怀叵测之辈,借此设计为父与你区伯父呢?”

沈睿很想大声告诉沈明修不是的。

告诉他自己是真的心悦于区云渺,为她的智慧性情所折服,不管她出身富贵亦或是贫寒。

告诉他这些东西是区云渺苦心探查得来的,只为伸张正道,为两家的安危筹谋,不是什么善恶难辨之人。

然而又有另一个声音告诉沈睿,如果他想保护区云渺,就不要提她的名字。

“睿儿,为父的话,你听明白了吗?”沈明修再次询问他。

此时沈睿的脑海中出现是区云渺与他探讨对策时熠熠生辉的模样,心湖中涟漪阵阵不息,他不知道那种心情是心动,还是心疼,亦或是两者皆有。

“……我明白了。”

或许最重要的不是真相,不是正义,而是权势,和地位。

沈明修拍着他的肩膀欣慰道:“你明白就好,此事你无须再过问,交给为父就好。这几日也别再出门了,正好陪陪你母亲,还有睇儿几个,她们向来黏你,前几天,连盼儿那小妮子都气呼呼地说,你是不是被哪家姑娘勾去了心思,忘了妹妹,要给未来嫂子好看呢!你这些日子与两位区贤侄相交,又如此担心仲严,可是对区姑娘真上心了?”

“盼儿童言无忌,怎么连父亲也如此打趣我?”沈睿双颊涨红,退后一步低着头呐呐。

“少年慕艾,人之常情,对方又是名门贵女,为父是在赞你有眼光!”沈明修有意转开话题,“不用忧心太过,仲严那儿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希望如此吧。”沈睿轻叹,区云渺交给他的说服沈明修的任务,看来只完成了一半,不由心生担忧,猜想区府那边又是如何情形。

以区云渺平日行事作风来看,她生性不乏叛逆,并非凡事都对父母言听计从的普通闺秀,只不知若区卿远没有行动,她又会掀出怎样的风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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