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夹在其中的八月,则是羲和十年最后一个气温宜人的月份。

盛夏的绿意一点点被金黄侵蚀,叶的脉络,桂的芬芳,还有农田里一颗一颗挂起的稻谷粒儿,到处都充满着丰收的喜悦。

对于宅在家中的区云渺来说亦是一样,只不过她收获的是一只发面包子。

都说三翻六坐九爬,一直赖人抱的区承泽总算是发现了用四只脚行走的乐趣,被养得比一般婴孩结实多的身子又给了他资本,每日一睁开眼便哼哼唧唧地四处张望,找准方向,奔向自由,奔向更广阔的世界——

亲耐哒姐姐窝终于可以自己来找你玩儿辣!

朱榴苑里,绣珠脸颊潮红,额上冒着细汗,颇为哀怨地盯着正玩得起劲的一姐一弟。

“渺姑娘你好歹也管管,泽少爷也太能折腾了,要不是奴婢盯得紧,非得每天摔上个几十次不可。”

区云渺乐呵呵的,完全无视了绣珠的抱怨,双手托着小包子,让他虚站在自己的腿上,用自己的鼻梁去蹭他鼻尖,“小泽儿只是想我了对不对?”

冷不丁地吧唧一声,区云渺右脸传来一阵微痒与濡湿,被区承泽啃了个正着。

狡猾的罪魁祸首一触即退,傻咧着嘴,露出两颗米粒般的小乳牙,呵呵直笑,嘴角还挂着一道银线,像吃到了什么美味佳肴般。

见自家少爷耍起了流氓,绣珠拿帕子替区云渺擦脸,一边又吐槽道,“我看都是被那位钺少爷给教坏了,泽少爷原本多乖啊!”

“确有可能。”区云渺深以为然地点头。

云皓钺公务在身,只在区府住了五个晚上,头天揍了沈睿,次日耍弄了一番区淑浈、叫她回来后便被区卿远关了禁闭,接下来的时间也不出门,整日和区云渺一起玩泽小包子。

就在短短几天里,区承泽不仅学会了如何做一只爬行动物,还增加了装高冷、发神经、卖蠢耍贱等等技能,只为了能天天到朱榴苑签到,签到后再顺理成章地赖着不走,叫绣珠又爱又恨,哭笑不得。

早就为爱放手的芳姨娘表示,这种时候她们只要微笑就好了。

见自己留下的爱的印记被绣珠冷酷无情地擦去了,区承泽很不高兴,小嘴一撅,又要凑上去啃,这次区云渺有了防备,身子向后一撤,轻松躲过袭击。

区承泽哪儿那么容易放弃,小脑袋随着区云渺的动作左右晃动,可惜脖子太短小,远比不上区云渺敏捷,一次也未能再得逞。

他扁扁嘴,区云渺与绣珠以为他要哭嚎,却见他小嘴一抿一张,半截粉色的小舌头微微卷起,一个甜腻腻的字眼钻进两人耳中。

“喵~”

区云渺一愣,与绣珠对视一眼,又齐齐笑出声来,“看来我真要找钺表哥去算账了,竟把你教成了一只小猫儿。”

“可不就是只赖皮猫儿,”绣珠附和道,“哟,瞧泽少爷这表情,还不服呢!”

当然不服!

区承泽嘴巴一张一合,又“喵喵喵”继续叫个不停,惹得区云渺前俯后仰,绣珠也拍着大腿直乐,“猫少爷这是饿了么,奴婢给您去拿小鱼干好不好?”

待她们笑够了,区承泽还在叫,竟有些没完没了的趋势,区云渺不禁奇怪道:“这是叫什么呢?我们家也没养猫儿啊。”

她把区承泽举高了些,温柔地与他对视,轻声哄道,“小泽儿,告诉姐姐你在叫什么好不好?”

区承泽停了会儿,待整张小脸都憋红了,重新慢慢开口,一声声道,“喵、喵……渺……渺、渺!”

他的发音越来越精准,下沉复又上扬的可爱音调在区云渺听来犹如天籁。

她怔怔地转向绣珠,见后者正一脸激动地对她点头,带着点不可置信道:“小泽儿,在叫我?”

似对她们的反应满意极了,区承泽拍着小胖手,又无比清晰地唤了一声,“渺渺~”

“哦天,泽少爷会说话了!”

尽管叫的不是自己,绣珠仍然感到幸福得要昏过去,“我、我要去告诉芳姨娘!”说完,她提起裙角一溜烟跑了,片刻便没了影。

区云渺一脸无奈,这丫头激动得竟把正主都抛下了。

不过她也完全能理解绣珠此刻澎湃的心绪。

她们看着他从芳姨娘肚子里来到这个世界上,照料他,教导他,听他发出第一声哭,第一声笑,如今又说出了第一句话。

这种无与伦比的成就感,在许久以前,区云渺听自家便宜儿子第一次叫出“母后”时也有过。

现在是眼前这个她日行一善救下的庶弟,日后或许还有,不,是一定会有她亲自生下的孩子。

“乖泽儿,再叫一声!”

“渺渺~喵喵~喵!”

又走调了。

不知是不是绣珠激动太过,和路上遇到的每个人都说了一回,不过小半天时间,整个区府都知道今年上元出生的小少爷今日开口叫人了。

傍晚时分,区卿远刚从府衙回来,便立时被区管家告知了这个好消息,同样喜得见牙不见眼,立刻吩咐人把刚回到秋意苑的区承泽抱过来。

看见白白胖胖的小儿子,用手掂了掂分量,区卿远又惊又喜,“好好好,已经长这么大了,也够沉。乖儿子,听说你会叫人了,快叫一声来听听。”

“唔,”区承泽吮着指头,好奇地盯着眼前的大叔脸看了一会儿,虽然亲切但还是感觉不太熟,他左右张望,没见着想见的人,用前所未有的大音量准确清脆地叫唤了一声,“渺渺!”

区卿远:“……”

叫人不应该都是先叫爹爹吗?渺渺是个什么鬼?

……哦不是鬼,是他的嫡长女。

“泽少爷平日里最常去朱榴苑,黏渺姑娘黏得紧,最先叫她也不稀奇,”区管家上前一步,笑着恭维道,“如此姐弟情深,真是叫人感动。”

其实是故意话说一半让他白高兴一场吧?区卿远忿忿忖道。

到底还是喜悦压过了那点醋意,他凑到区承泽的小嫩脸边狠狠亲了一口,又用自己刚冒出胡茬的下巴左蹭右蹭,见小包子一副不堪□□、泫然欲泣的模样,哈哈大笑。

“管家,你去与夫人说,今天晚膳摆在西院,把所有人都叫上,又有好些天没一大家子在一起用过饭了。”

“遵命。”区管家顿了顿,问道,“小棠苑的浈姑娘和江少爷那?”

区承江从七月舞弊案初审结束后就被区卿远勒令闭门反省,接着没多久区淑浈又自个儿作死,正好是一对难兄难妹。

“也一起叫上,”想到那对似乎思想有些走偏的儿女,区卿远叹了口气,抱着区承泽的手下意识一紧,“泽儿都会叫人了,他们也该懂事了。”

因着这顿集体晚餐是区卿远临时决定的,直到酉时中才开饭。

小主角区承泽如愿回到最喜欢的姐姐怀里,双眼眯成一条缝,嘴巴一嘟一嘟的,惹人爱极了,不说区卿远与区云渺,就连区承洵区淑清几个小的也拿出了哥哥姐姐的样子,轮番哄他逗他。

最后还是区云渺看不下去,伸手护住,“好好吃你们的饭,别打扰我喂小泽儿!”

“还是渺妹妹心疼他,”区淑浈捂嘴轻笑,这么多天的禁闭关下来,心里如何想不知,至少面上已温驯了许多,“若是叫外人看见了,还以为这不是弟弟,而是当儿子养呢!”

“可不是,都说长姐如母,渺妹妹这才叫真正的长姐风范,不像浈姐姐,这么大了还会欺负我。”区承江也跟上区淑浈的话,小小地拍了一句马屁。

他们最近大错小错不断,对手又是区云渺这么个妖孽,吃了一肚子亏,如今方才懂得做人要低调。

区卿远见他们不复过去骄矜,对两人的反省结果初步验收合格,和蔼笑道:“你们也不必如此小心,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误会说不开的,渺姐儿你说呢?”

区云渺接收到区卿远期待的眼神,知道他的意思是想自己能够原谅区淑浈。

反正区淑浈的自作聪明没对她造成任何影响,反倒促进了她和沈睿的关系,区卿远最近对她的关心亦叫她十分受用,她与一个跳梁小丑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她同样希望区淑浈能接受教训,就此安分下来,别打扰她悠闲度日。

思量片刻,区云渺冲区淑浈点了点头,表示上次的事算是揭过了。

区卿远朗笑三声,看嫡长女的目光越发温柔疼爱,“为父就知道渺姐儿你是个大方的,日后也要继续兄友弟恭、姐妹相亲才好!”

他向身边的连氏举起杯,“夫人觉得为夫说的可对?”

连氏从开席后就没说话,现在正面对着碗中的菜肴,双眼放空,明显心不在焉。

“夫人,夫人?”区卿远又唤了她几声,见她还是没反应,伸手去碰她的衣袖。

“……啊!”连氏惊醒过来,发现一桌人都在看自己,慌忙举杯,“老爷说的是。”

“哈哈,渺姐儿,你看连夫人都夸你呢,以后别只顾着泽儿,也要多多照顾洵儿与沅沅才是。”

“劳烦渺姐姐了。”

“讨厌,明明是最喜欢沅姐儿的,不服来捏脸!”

……

连氏仿佛是一个局外人,看着自己的丈夫、儿女都围在区云渺身边献殷勤,就连那几个往日里表面恭敬,实际与她互相看不顺眼的庶子女,这会儿眼里也不再有她的存在。

究竟,这府里是怎么变成如此局面的?

似乎都是一点点小事,积累汇集,逐渐证明只要讨好了那位嫡长小姐,就能过上舒坦日子,增加当家主人区卿远的好感。

如今没有人能比得上区云渺在区卿远心中的地位,区承洵兄妹除了父亲外最尊敬她,小棠苑起初视她为大敌,后又一败涂地只能服软,更别说那个还未满周岁的庶子。

那么,自己的位子呢?

自己这个主母应有的权威呢?

难道,难道几年后,她也只能如丧家犬般,用自己的无为反衬区云渺的能耐,跟在她身后,求她为自己和区承洵兄妹向区卿远说点好话么?

只要稍微设想一下那样的情形,连氏整个人都不寒而栗起来。

连氏眸色逐渐转深,放在桌子下的双手掐断了指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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