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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拨人马汇合到一起。
李氏身后亦是簇拥着一群官夫人,区云渺随意扫了几眼,虽认不全,但打头的跟班是某位与区卿远极不对付的官员之妻,加上一边沈眉得意洋洋的眼神,再次印证她来者不善的预感。
连氏没有区云渺的敏锐观察力,直觉却是不缺,对面看过来的目光不少带着刺,让她下意识地搓了搓手臂,退后一小步,让沈夫人顶上。
“令夫人日安。”沈夫人看也未看沈眉一眼,对李氏福了福身,有她带头,包括连氏在内的一众官眷接连行礼。
李氏抚掌轻笑,“各府老爷皆是同僚,无须多礼。今日我们这些后宅之人有缘共聚于此,只谈风月,勿论其他。”
见她情态平易近人,一点儿架子也未摆,在场众位不由心生好感。
“诸位还请随我来。”
身为宴会发起人,夫家官职又最高,李氏理所当然成了数十女眷的领头者。
这一走便又是好一阵,其间李氏言语未停,将到场的官夫人一一问候,对后头随沈夫人连氏同来的更是重点关照,又得了不少奉承。
你来我往间,正是一场典型的夫人外交。
区云渺一手一个拉着区淑沅与区淑清,默默跟在连氏后头,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这个角度更方便她观察,短短时间便有不少收获。
比如李氏特意略过了沈夫人和连氏,沈眉几次欲搭话都被她岔过去。比如令家明明另有几个庶女,李氏却一个也未带,只把沈眉拉在身边介绍,又有意模糊了她的身世。
到底是念及血脉照料,或是另有所图,还待另说。
逛了大半个园子,虽山石奇丽,秋菊秀美,奈何女眷们大多平日疏于锻炼,纷纷露出疲态,李氏便引了众人到一处视野开阔的空地,桌椅、茶水、瓜果齐备。
因未列座次,女眷随意入席,看似无序,实则只要有心便能借此窥得几分江南官场的局势。
那厢李氏将诸夫人安顿妥当,终于对上了不知何时落在队伍最后的连氏二人。
“这位妹妹我竟不识得。”李氏行至沈夫人跟前,面有讶色,拉住她的手笑道,“妹妹如此年轻貌美,却不知是跟哪家夫人来的?”
来了。
沈夫人、区云渺,还有其他对沈家家事略有耳闻的夫人们在心中暗道。
四周的交谈声忽的低了一阶,让中央两人立时凸显出来,成了主角。
令远航被委任代江南巡抚,随时都有可能去掉这个“代”字。沈明修则刚把前任巡抚拉下马没多久,于舞弊案中立了大功,待正式结案后能升上一级也未可知。
现在看李氏对沈夫人的态度,故作不识不说,言语间竟还把沈夫人当作是随旁人来的妾室,如此犀利的下马威,也不知背后有没有令远航的意思,不少夫人心中打起了鼓。
沈夫人眼神一暗,知晓今日怕是宴无好宴,正想着该如何回敬几句,身边连氏抢先道:“何姐姐乃苏州知府沈明修沈大人的妻子,与我一道来的。别瞧何姐姐看着年轻,儿子比我家那皮猴儿还大,也是整个江南都有名的少年才子。她呀可是出了名的保养有道,待会儿令夫人您可得叫她多说些,不许再藏私。”
她口快于脑,又没听出李氏话中深意,歪打正着为沈夫人解了围,却把李氏的目光引到了自己身上。
以为她也不认得自己,连氏接着自我介绍道:“我家老爷乃苏州同知。”
“区大人的家眷,我自然不会不知。”李氏点头,问道,“夫人娘家可是姓连?令尊可是在翰林院任职?”
连氏只当自家老爷面子大,让京城来的人也不得不重视,笑呵呵地应了,“正是。”
李氏掩嘴笑道:“靠上区家也只混上了个从五品的侍读学士,如此浅薄的根基与出身,无怪连旁人交谈时勿随意插话的基本礼仪也不知晓。”
连氏:“……”
这毫无预兆、却又如此直白的一砖头,不仅砸懵了连氏,也叫旁人也纷纷闭口,注意力集中过来。
不等连氏回应,李氏又继续道:“虽说原配故去,后娶继室的身份难免低些,但有的实在是上不了台面。十余年前,我在京城时也曾与云氏安映相交。公府嫡女,太后外甥女,那才是真真的贵女,与相府公子门当户对,天作之合,哪想到如今……不知有多少人为区大人感到可惜呢。”
连氏已然面无血色,一半是气,一半是羞。
她来苏州这么久,从来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云氏后又将她贬得一无是处。她嘴唇微颤,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盖因李氏话虽难听,却都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见连氏如此模样,沈夫人也很有“自知之明”地白了脸,李氏心情愈发不错,再看周围夫人姑娘们满眼好奇,不吝再多说几句。
“听闻云夫人前头留下一女?如今也该有十岁了吧。也不知连夫人有何种手段,叫原配嫡女与父亲不得相聚。我那外甥女儿虽也摊上个不省事的继母,却比常年连生父的面也见不着的区姑娘要好多了。”
“另有传言区大人膝下单薄,只得三子,最小的公子尚未满周岁,年初时还差点夭了,这不明摆着说连夫人你善妒、不容人么?也不知这起子小人打着什么诡谲心思,不若区夫人在这儿与我们解释几句?”
旁观者的目光聚集到连氏身上。
知道的,晓得李氏是因沈眉之故针对沈夫人口出恶言,不过是连氏自个儿冲到枪口上,顺带借题发挥,指桑骂槐。
不知道的,权当听了一耳朵他人家丑,对连氏多了几分鄙夷。
若放在平日,连氏还能为自己辩驳一二,眼下她早慌了神,几近失语,落在旁人眼中,却像是被李氏戳中痛脚,心虚了。
沈夫人几次欲张口替连氏挽回,可对上李氏“期待”的目光,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对方明显有备而来,连氏其实还是受自己所累,她若开口,所遭受的反击必然会比连氏要猛得多。
且李氏翻来覆去地强调继室、继母,给这场争论定了基调,惹得在场大部分原配嫡妻同仇敌忾,她与连氏同为继妻,就算说出花儿来也不见得有用。
思及此,沈夫人心中暗道抱歉,低头沉默。
没能引出另一条鱼,李氏颇感失望。
可对连氏如此已略有逾越,若她再主动将火引向沈夫人,怕是会对自己、对令远航的形象有碍,同时惹怒沈明修与区卿远也不是个明智的选择,便只继续追问连氏,“区夫人,怎地不说话?”
赴宴之前,连氏从未设想过这般场景,周围或好奇探究、或讥讽嘲笑的女人们,这一瞬都成了逼迫与她的魑魅魍魉,李氏便是打头艳鬼。
再次听见她唤自己,连氏一惊,脚下踉跄,又不小心踩着了几片还带着水渍的落叶,鞋底打滑,身子向后倒去。
她的手胡乱挥着,连半片衣角也未捉到,眼角余光瞧见带来的丫鬟在还数丈距离外,只得认命地闭上双眼。
惊呼声中,她向下摔,预想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到来。
有一股力道稳稳拖住了她。
身后那人顶着连氏的背又向前走了两步,让她顺势站直。
连氏余悸未消,正想着是哪个奴婢英勇救主,耳边便传来一个稚嫩的、她怎么也想不到的声音。
“这儿的菊花茶很不错,我方才去取了些来,母亲可要用些?”区云渺从连氏的身后绕出来,一手搀着她,另一手握着个陶瓷小杯举到连氏眼前,杯中盛着清透的茶水,还有两三金黄的菊瓣上下起伏。
许是菊花茶果真清香怡人,又或者是区云渺的语气实在淡定,连氏的紧张去了大半。
她还未彻底缓过神来,就着区云渺的手抿了一口茶。
微凉的水漫过喉咙,流经肺腑,让连氏心跳一点点平复,不由长舒了口气。
既已安抚好连氏,区云渺又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将她挡在身后,对李氏盈盈行礼:“区云渺见过夫人。”
李氏同样没料到区云渺会在这个时候冒出来,听沈眉说,她与继母应该并不融洽才是。
沉吟片刻,李氏眯着眼问道:“哦,你便是云夫人所出之女?”
“正是。”
“一转眼都这么大了。”李氏感慨着,“我与你母亲可是旧识,你出生时我还去府上添过礼呢。只可惜云夫人福薄早去,你与区大人也不至于——”
区云渺抓住李氏停顿的短短一瞬抢过话头,“令夫人所言甚是。家母故去时,我尚在襁褓之中不知事,父亲沉溺于丧妻之痛,又要看顾于我,分身乏术。好在后来续娶母亲进门,母亲贤惠能干,照料家事,也让我能有弟妹作伴。”
原配嫡女亲自出面为继室说话?
且观之神态,那叫一个真心诚意。
区云渺的出面立刻让形式逆转,至少在旁人眼中,李氏方才所言,恐怕确实都是道听途说,有小人作祟。
虽很想指着区云渺再说一次随意插话缺乏家教,可方才已经做足了慈祥长辈的架势,不可自扇自脸,李氏嘴角抽了抽,笑容有些走形,勉强道:“她毕竟出身低了些,怎能教导你?”
区云渺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我虽年幼,也知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我乃同知之女,母亲为同知之妻,荣辱皆系于父亲,如何分个高低?”
“那云夫人——”
“娘亲若泉下有知,见我与父亲如今平安喜乐,必然能够瞑目。”
一句接一句还回去,区云渺说得李氏心中暗恨,连氏畅快无比,也在其余官眷面前留下区府阖家和乐的印象。
可看李氏被她这么一搅和,丝毫没有见好就收的意思,区云渺心中忖道,再互相呛声,火/药味儿就太浓了。
且她纵使不惧李氏,一个十岁女孩儿舌战代巡抚夫人也太过惊人了些,她可不想成为江南官员后院的谈资。
心中有了计较,区云渺还搭着连氏的手臂微微用力,让连氏身子又歪向自己。
“哎哟!”连氏当即痛呼了一声,“我的脚!”
区云渺扶着她,一脸担心地问:“母亲怎么了?”
其余区府姑娘与丫鬟也忙赶到连氏身边,将她半围起来。
连氏试着踩地,嘶嘶嘶地抽着气,“怕是刚才崴了。疼!”
“令夫人,您看这可如何是好呢?”将连氏交给下人,区云渺转向李氏,为难道。
如何是好?李氏心中冷哼,摆明了要借故遁走,虽然没看分明,但她能肯定连氏的脚是拜区云渺所赐,看来她的回护之言也是做个样子。
小小年纪就如此表里不一,善于伪装,算是个难得的人才,无怪殿下上心,沈眉若是有她三分便好了。
事已至此,再强留连氏已无意义,李氏唤来下仆,引着连氏一行先行告退。
南园门外,区府诸人互相对视,颇有些有逃出生天之感。
姑娘们虽未受李氏的冷言冷语,只围观几位夫人的交锋也心有余悸,连氏则又是捂脚又是拍胸的,想着回去得喝上一碗燕窝,再饱饱睡一觉,好好压压惊。
当然,睡醒之后还要向区卿远打小报告。
上车前,连氏到底忍不住心中疑惑,叫住继女。
“你,你作甚要为我说话?”
她虽没能成功为难得了她,与她作对的意图却不曾断过。
“一家一姓,荣辱一体。”区云渺不曾回头,只淡淡道。
“您也是父亲明媒正娶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