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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雨还晴,薄雾未散,远远望去,江中行船时隐时现,仿佛自九天之上而来。
船上人观景,放眼天地,亦是雾蒙蒙的一片。
视线忽的中多了一抹极艳的红色,晁磊双手撑住木栏,不顾身后随侍太监尖声细嗓的惊呼,大半个身子探出船外,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只见百丈外漫山红枫,当中一座半山腰上立着一块比人还高的石碑,碑上阴刻二字,笔走龙蛇,朱砂为底。
晁磊双眼一亮,跳回到甲板上,一边往船舱里冲一边嚷嚷:“父皇,皇兄,我们到苏州啦!”
他尚未进门,幔帐从里向外被掀起,露出德喜公公满是褶子的笑脸,“给四殿下请安!殿下还请稍安勿躁,这才刚进了苏州地界,得再小半个时辰才能抵港呢。”
晁磊随意地挥了挥手,“从京城道这儿走了半个多月,离上次靠岸也有四日了,再等半个时辰算得了什么。”
“四殿下说的是,”德喜笑眯眯道,“陛下正在考校太子殿下的棋艺,四殿下可要进去看看?”
晁磊顿时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就不去凑热闹了。对了,去把我上次做的那根伸缩鱼竿找出来,我去钓条新鲜的鱼给父皇和皇兄加餐。”
“是。”
巳时,苏州港。
以令远航为首,百余位江南官员已在岸边等候了快两个时辰,沈明修与区卿远亦在其列。吹了许久的凉风,在场众人却精神奕奕,不见丝毫疲累。
信人来报,龙船距此地已不足千米。
高位官员还好些,整衣正冠,一脸肃容,将激动藏在眼底深处,还有些地方小官,本以为这辈子都无法得见龙颜,一朝接驾,只感觉兴奋得几近晕厥,低声与身边同僚感慨此生再无憾矣。
“肃静!”令远航突地低喝了一声。
不用他特意提醒,所有人都听见有船号长鸣,由远及近。
诸人精神一振,极目远眺。
京师水军的红底锦旗最先出现在视野中,漆黑的舰身透着一股肃杀之气,在它们的护卫下,中央龙船的影子愈来愈清晰。
千呼万唤中,船首龙头破开雾帷,露出雄伟真容。
近二十艘舰船列阵缓行,层层推进,有如一波汹涌浪潮,朝岸上拍打过来,有胆小位低的官员被骇破了胆,跌坐在地上,冷汗淋漓,立刻被先到一步的天子护卫拖出队列。
船影渐近,宽近十丈的夹板上,明黄宝盖已然立起,一身黑金龙袍的正帝晁阳羲负手而立,身侧德喜深吸了口气,拂尘一摆,尖锐的嗓音划破方圆百丈的天际。
“陛下驾到——百官跪迎——”
“臣代江南巡抚令远航,携江南省一十三府四州主事官员一百三十二位,恭迎陛下。”令远航拂衣屈膝,身后众官员紧随其后,跪地拜服,行朝见大礼,齐声高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晁焱、晁磊分立正帝身后左右,同受百官跪拜。
清醒大半年、现在内里不知是什么芯的四殿下头一回见识这种大场面,只觉双腿发软,两股战战。
另一边的太子只一眼便在接驾队列中捕捉到沈明修与区卿远的身影,双眸微暗,嘴角似抿似翘,意味不明。
五日后,区府。
得了管家“老爷有要事吩咐”的口信,连氏带着一双儿女匆忙赶到正院,却不见区卿远的影子,只有区云渺带着吴氏与橙纱端坐屋内。
“见过夫人。”区云渺见她来了,点头问候一声,又道,“父亲还未到,夫人先坐下喝口茶吧。”
听见区云渺对她的称呼一如既往地生疏,又想起那日她几声装模作样的“母亲”,连氏莫名地有些心塞。
等看到傻乎乎的女儿主动献上嫩脸求捏,儿子又恭恭敬敬地与区云渺见礼,连氏更加气闷,憋了半晌,只憋出一个毫无震慑力的“哼”字。
区云渺故作疑惑地看向她,见连氏忿忿撇头,嘴角几不可见地翘了翘。
这个继母若不作夭寻她晦气,偶尔戏弄起来也蛮有趣的。
毕竟十个后妈七个假,八个奇葩九个渣。
难得一个小傻瓜。
将两人神情收入眼中的区承洵捂脸,顿感压力大如山,冲区云渺连连作揖,无声讨饶。
等了一炷香,区卿远还未出现。区淑沅玩累了,趴在区云渺膝上开始打盹儿,连氏自觉与区云渺无话可说,坐在一边与她大眼瞪小眼。
“为夫不在时,夫人若有事不解,可多问问渺姐儿”这种话,她才没听过。
一时间沉默得有些尴尬,区承洵见区云渺老神在在,连氏却是快要破功了,便替自家母亲开口相询,“父亲忙碌,已多日未涉足后院,渺姐姐可知突然唤我们来有何事?”
“左右不过伴驾事宜,”区云渺抿了口茶,偏头想了想,“陛下在苏州停留已久,巡视水利,走访民间,遍赏美景,不日便将前往杭州。听闻父亲与沈大人因舞弊一案颇受陛下看重,许是要一路随驾,走之前召我们嘱咐几句。”
“那便好。”知晓区云渺向来消息灵通,区承洵当即信了八分。面上不屑,实则支着耳朵的连氏亦是心中落定。
区云渺好笑道:“父亲一向尽忠职守,得祖父言传身教,当年也是陛下御笔钦点的探花,有什好担忧的。况且我们在家中,想得再多也无用,除非有机会面圣,或许能替父亲分担一二。”
“渺姐姐说的在礼,是我与母亲是关心则乱了。”
皇帝出行,官员们总会事先适当地清清场,像他们这种无须投机取巧、逢迎谄媚的官眷,少做少说便少错。
加上区云渺还需避一避某位心怀不轨的皇子,区卿远索性让妻妾子女这几日都安生守在家中,无要事不得外出。
如此情状,总叫连氏忆起区卿远下狱那段日子,难免心慌多想。这会儿听区云渺说起一些她没打听到的事,忙提起精神,不停给儿子打眼色,催促他多问些。
区云渺也憋得闷了,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时不时夸张润色一番,引得几人惊叹连连。
正说到正帝画舫邂逅某名/妓的小高潮,区卿远携一身风尘,姗姗来迟。
他双眉紧锁,显得十分焦躁,甫一站定,连口水也未喝,对连氏道:“陛下今夜于行宫设宴犒赏官员,须携家眷同行,夫人赶紧准备准备,随为夫赴宴面圣。”
连氏与区承洵皆是一愣,又齐齐转向区云渺。
说面圣就面圣,要不要那么准!
“都看渺姐儿作甚?”区卿远皱眉,又道,“渺姐儿你也得去。还有洵儿也是,沅姐儿年幼顽皮,还是呆在家中。”
实际上最开始正帝只特意问起了区云渺,说是京中太后挂念,想要见上一面。
区卿远觉着不妥,不愿让女儿太招人眼,便与沈明修一通乱扯,还有包括令远航在内的四五个心思各异的官员帮腔,才让正帝改主意设宴,亦扩大了召见范围。
这些内情区云渺尚不知,只道是祸躲不过,面上带出些疑虑来,见状区卿远忙安抚道:“渺姐儿放心,为父心中有数。”
感受到他浓浓的维护之意,区云渺点头微笑。
她如今可不是孤家寡人,管他皇帝还是太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是夜,行宫内觥筹交错,灯火通明。
连氏母子与区云渺紧跟着区卿远,衣着正式却不招眼,随着大部队行礼入席,始终半低着头,不曾多言一句,打定主意要低调到底。
事实证明同知大人的策略十分正确。
来的人多了,底下乌压压一片人头,还有许多特意为贵人准备的江南美女,皇帝与已知人事的太子看得津津有味,就连十岁的晁磊嘴角都挂着一串哈喇子,原本留给区云渺的那丝注意力便又被分去八分。
晚宴意在君臣同乐,中场歌舞暂歇时,正帝端起酒盏,看似随性地点人出席问话,或勉励或闲谈,不吝赏赐,宾主尽欢。
作为闻名江南的少年才子,沈睿亦有幸得正帝传召至御前考校,得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
“区卿的女儿可来了?”赏完沈睿,正帝四处看了看,开口问道。
“回陛下,”角落里,区卿远高声回道,“臣与小女在此。”
区云渺站在他身边,落落大方地行礼,正帝一见便笑了,“才这么点儿大,无怪母后时常挂念,走近些让朕瞧瞧。”
给了区卿远一个不必担心的眼神,区云渺独自离席,被一个宫女引着走到正帝面前三丈处站定,拜下,“臣女区氏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吧。”
“谢陛下。”区云渺起身,双手交叠于腹部,下颌微收,双眸低垂。
正帝盯着她看了一小会儿,没有丝毫慌张,面露欣赏,“小小年纪便如此镇定,像你的祖父与父亲。小丫头敢不敢直视龙颜?”
“有何不敢?”区云渺抬头,与正帝四目相对,面上露出个不服的笑。
见她如此大胆,四周隐有抽气声,唯恐正帝发怒。
却不想正帝指着她大笑出声,“这又像你外祖父那滚刀肉了,眼神简直一模一样。”
“臣女多谢陛下夸赞。”
“夸赞?”正帝摸着下巴沉吟片刻,接道,“就当是夸赞吧,那你想要什么赏赐?朕南下之前,国公夫人与太后提起,想给你求个县主爵位,不如朕这就封了你可好?”
落到身上的目光又变成了羡慕嫉妒恨。
但凡是聪明些、或是对正帝心思有几分了解的人都知道,这封赏不是那么好受的,上辈子做了几十年皇家儿媳妇的区云渺又怎会没有察觉。
若是她理所当然受了,虽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县主,开国公府难免有恃功而骄的嫌疑,指不定哪天就成了言官的把柄,要知道正帝与太后可不是面上那般母慈子孝。
若她推了,正帝怕是又会觉得她没胆子、不识好歹,也辜负了外祖母与太后的疼爱之心。
只一眨眼的功夫,区云渺便理清了其中门道,心中定计,再次跪下,“臣女惶恐,拜谢陛下与太后大恩。然家父仅为正五品同知,臣女无功,不愿平白叫长辈低了一头,于心难安。”
她面上为难,又满眼期待地看着正帝,似要与他讨糖吃。
“原是一片孝心。”正帝轻叹,沉吟道,“区卿任期三年考评皆为优等,又立下检举之功,朕素来赏罚分明,不会忘了他。德喜!”
“奴婢在。”
“先赐区卿及家眷一道御菜,另赐白银千两,珍珠一合。再给他传句话,就说,”正帝顿了顿,摇头失笑,“他生的好女儿,朕还是第一次见识到如此为父讨官呢,朕就允了这一回!”
德喜领了口谕,带着两个小太监告退。区卿远领着连氏与区承洵在原地行谢恩之礼。
“小丫头可满意了?”正帝兴头正高,不愿就这么放过区云渺,饶有兴趣道,“你父亲最多也就升个一两级,和县主品级还差得远,这爵位你当真不要?”
区云渺抬起头来,十分配合地作出一副苦恼与不舍的表情,“陛下再这么说下去,臣女怕是要反悔了。不如陛下先记着,等过些年,臣女及笄出阁时再行封赏,就当陛下疼爱,日后臣女若在夫家受了委屈,也好叫陛下与太后娘娘为臣女做主!”
正帝一口酒吞到一半,噗的一声把剩下的全喷了,指着她拍腿大笑。
席间诸人亦纷纷笑出声,其中并无嘲弄或恶意,只觉这十岁的小姑娘虽语出惊人,却委实机灵可爱,又能哄得龙心大悦,恨不得是自家生的才好。
底下区云渺还直挺挺地跪着,满眼无辜懵懂,像是在问他们为何笑她,两腮微鼓,又似恼了,她眉眼精致,小模样愈发招人。
待正帝终于笑够了,目光中已多了一分看小辈的疼爱,摸着下巴道:“你可是十岁?年龄倒是相当……”
他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身侧,晁磊正双眼放空,手中拿着一颗草莓,差点塞进鼻孔里,明显在走神。
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正帝挥手道:“罢了,朕先给你记着,指不定到时赏你个更好的。快回去吧,朕瞧区卿等得眼都红了。”
“谢陛下,臣女告退。”区云渺再拜,在众人或欣赏或艳羡的目光中淡定归位。
面圣这关顺利过了,区云渺心中那口气却未完全松下,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从她现身行宫起,似乎一直有人在暗中窥伺,令她如芒在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