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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三竿,乐舞正酣。

高坐玉台之上的正帝已然微醺,正随着节拍击箸而歌。台下诸臣亦放开胸怀,或与同僚谈诗论文,或与妻儿把酒言欢。

区卿远此时也离了座位,与沈明修结伴,带着沈睿、区承洵游走于席间,与相熟的江南官员、京中来的随驾大臣敬酒攀谈,借此良机让两人见见世面。

素来爱凑热闹的连氏这回却没有起身的意思,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夹着已经凉了的菜,连沈夫人的邀请也没有理会,想来是上次赏菊宴留下的阴影还未散去。

摸了摸已经有七分饱的肚子,区云渺放下碗筷,低声对连氏道:“夫人,我想去净手。”

“赶紧去,”连氏无所谓地摆手道,“快去快回,可别乱跑。”

区云渺应是,抬手招来一位行宫侍女带路。

恭房偏远,过了半路便听不见人声,四下空寂,那种被人窥探的感觉越发明显了。

区云渺心中已有大概猜测,并不担心是什么意欲行凶的歹人,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像是想看看背后之人有多少耐心。

待她解完手出门,发现原本为她领路的宫女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个一脸憨相的小太监。

“区姑娘可是妥了?奴婢带您归席吧。”小太监不甚利索地行了礼,微弓着腰慢慢后退。

可他还没走出三丈又返身回来,区云渺还在原地,没有挪动一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区姑娘?”

区云渺十分客气,“公公若有事可先行一步,回去的路,我还记得。”

“区姑娘乃贵客,不把您送回去,奴婢可是要受罚的。”小太监拱拱手又道。

“那公公便去回话,”区云渺偏头想了想,“就说这儿景色优美,环境清幽,我流连忘返,想多呆一会儿。”

“……”小太监竟无言以对。

他四处张望,一片黑布隆冬,屋檐下两个昏暗颤巍的灯笼活像鬼火。又抽了抽鼻子,再好的香料也无法完全掩盖那股纯正的五谷轮回之味。

再看区云渺,夜色昏暗,小太监一时也难以分辨她是在演戏耍弄他,还是品味当真如此清奇。

憨笑尽数变为苦笑,小太监直截了当道:“区姑娘何必如此为难奴婢,主子没有恶意,只想与姑娘说几句话儿。”

“什么?”区云渺大惊,“原来公公竟是要诓我?”

“方才区姑娘御前回话,气度胆识叫人心折,”既然开了头,小太监没必要再藏着掖着,“主子可是这行宫之内第二尊贵之人,区姑娘,莫要不识好歹。”

果真是那位没吃饱也撑着的太子殿下。

“好吧,”区云渺又变了脸,眼珠滴溜一转,在小太监满含期待的目光中认真道,“我真心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地方,且方才解手时我腿抽筋儿了,不便走动,不如请你主子到这儿来慢慢谈?”

太子殿下夜会臣女于行宫茅房外,那画面想想就美的很。

扑通一声,小太监直接给跪了,先前自己为了抢这个差事在殿下面前露脸还花了不少银瓜子儿,现在却是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

小太监嘴里不停恳求着,区云渺满眼无辜,柔声细语地解释说腿好疼啦、顾及名声啦、巴拉巴拉。

总之就一个意思,她不去,要谈就在这儿谈。

小太监无法,重新站起,挺直腰背,区云渺发现他比自己还高半个头。

“区姑娘,奴婢失礼了。”太监上前一步,张开双臂,想要动手强行带走区云渺。

凌空“啪”的一声响。

太监左膝剧痛,跌跪在区云渺身前一步处,区云渺冷哼一声,又啪啪两下,让那两只贼爪子收回去。

她居高临下,冷声喝道:“你究竟是何人!竟打着贵人之名诓骗,还意欲绑架官眷,待我回去必定禀明陛下与两位殿下严查!”

她边说边退,防止这太监再度暴起,胸腔中暗暗积蓄力气,十岁女童的嗓音最尖锐不过,只要她一叫,必能惊动行宫守卫。

视线中突然又多了一个人影。

区云渺扬鞭欲再抽,地上的太监跳起来拦在那人身前,冲她怒目道:“不可对殿下无礼!”

来人正是晁焱,区云渺心中可惜,仍然收手屈膝,“见过太子殿下。”

行完礼,她又睁大眼睛,不敢置信道:“莫非这无礼的太监真是殿下所派?”

都忠心护主了,还能否认么,晁焱暗骂,“下人没调/教好,冲撞区姑娘了。”言罢踹了太监一脚,“还不快滚下去,自个儿去领三十个板子!”

太监口中连声应诺,磕了两个头,连走带跑,转眼便没了影子,方圆十丈内只剩孤男寡女。

见区云渺满眼警惕,晁焱双手合揖,“孤给区姑娘赔礼。”

区云渺口称不敢,又道:“臣女离席已久,恐父亲寻找,这就告辞了。”

“区姑娘且慢。”

晁焱人高腿长,随意一动便挡住了区云渺去路,让她再度退守。

“太子殿下有何事吩咐?”

“区姑娘不必如此见外,论起来孤当唤区姑娘一声表妹才是。”晁焱柔声道,“孤常听皇祖母、外祖母与晴表妹提起表妹,可惜在京中时未曾得见,今夜在御前,表妹果真率真烂漫,无怪表妹离京后,皇祖母时时念叨着,连孤也对表妹一见如故,心生亲近。”

他这般的口气与态度,叫区云渺了然,这人在京城时多次向公府相府两家露出结亲之意被拒,于是现在亲身上阵想要勾引她?

一国太子,天潢贵胄,如此不拘身份,温言关怀一个下臣之女,加上已逐渐长开的五官与身材,除了她这种重活一世的奇葩,估计还真没什么人能抵挡得住。

区云渺真想问他一句,你这么拼,你爹和你弟知道吗?

“臣女惶恐。”区云渺垂头,不与他对视。

“表妹也直接唤孤表哥便是,”晁焱再度勾起嘴角,被月光一衬,俊逸非常,甩出她那前夫与姘头不知几条街,“京城至苏州路途遥远,这一路南下颇为辛苦,南北水土亦有差异,不怕表妹笑,孤头几日晕船,连床都下不了。听闻表妹年初时匆忙南下,怕是遭了不少罪,现在可适应江南生活没有?”

“臣女很好,谢殿下关心。”区云渺惜字如金。

晁焱也不介意,语不停道:“方才父皇忽然点了表妹的名儿,表妹可有慌张?”“听闻过去表妹时常进宫,可见过孤没有?”“表妹……”“孤……”

晁焱不着痕迹地进,区云渺也不着痕迹地退,两人之间的距离始终没有减少。

最后,还是晁焱先停了脚步。

没办法,再退区云渺就进茅房了,他难道还能追进去,或者隔门谈天不成?

他倒没想过区云渺是故意为之,只当她害羞胆小,自己今晚运气也忒差了些。

怕贸然吓到她,弄巧成拙,晁焱只能在原地继续侃天侃地。

他卖惨想要博同情,区云渺就附和说是啊你真惨,旁的一句没有。

他想要显示才华,区云渺便一脸茫然,接不上话。

他说些隐含暧昧之语,区云渺就更懵了,双眼湿漉漉水汪汪,纯真到他无法直视。

总之任晁焱说得天花乱坠,区云渺只以不变应万变——她还小,什么都不懂呢。

鸡同鸭讲,对牛弹琴。

事前为这场“月下相会”准备许久,可谓成竹在胸,但现在地点不对,区云渺的反应也不对,晁焱快没话说了,不由有些心浮气躁。

他正苦思该如何进一步动作,并没有发现区云渺微微睁大双眼,看向他的身后,欲言又止。

“表妹,我——”晁焱话刚开了个头,突然两眼一黑,后背被不知名重物压住,惊骇莫名,四肢挥舞挣扎着,一边大声喝道,“什么东西?何方妖孽?!”

双拳齐出,手下触感温软,不似鬼魅,另有“呜呜呜”的呼痛声,晁焱扒下蒙着他眼睛的“鬼爪”,顿时黑了脸。

“四,皇,弟!”他一字一顿,咬牙切齿,“你来这里做什么?”

“嘶,皇兄你下手真狠,太没兄弟爱了!”晁磊揉着肚子,恶人先告状,没好气道,“这可是茅房,我当然是来嘘嘘的,不然还能做什么,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吗?”

晁磊呛完,像是终于注意到这儿还有外人,无视晁焱又黑了一截的脸色,嬉笑着招呼道:“哟,区姑娘也在呢!前头区大人似乎有事,着急寻你,区姑娘快回去吧。”

他莫非是特地为她来解围的不成?区云渺与晁焱同时想道。

这场景如此似曾相识。

不管晁焱还在一边等着见缝插针,区云渺目不转睛地盯着晁磊。

这个曾经与她同床共枕二十余年的人,现在还只是个满脑怪主意的糊涂皇子,没有争权夺位,也没有流连花丛。

如今重生,他们的相遇整整提前了三年,同样的“英雄救美”,却再无一丝一毫的悸动。

见她看得异常专注,晁焱心中敲起警钟,晁磊却是一头雾水,“区姑娘这是?”

“臣女,只是想与四殿下道谢。”

谢谢他的提早出现,亲自向她证明,自己已与前世道别。

区云渺微微一笑,对二人行礼,“臣女告退。”

晁焱本想出言拦住她,奈何晁磊在一边缠着他,插科打诨,只得由区云渺离开自己的视线,今夜已注定没有任何收获。

心中怒极,他眯起眼睛,对晁磊冷声逼问道:“四皇弟这是何意?方才,又躲在暗处看了多久?”

“从她抽人开始就在了。”晁磊耸肩,一脸你冤枉我的表情,又叫屈道,“还有我是在帮你啊老兄,你刚才就像个对小萝莉流口水的怪蜀黍你造吗?”

“泡妞的精髓虽然就是不要脸,但你对着一个没开窍的小学生这样真心不靠谱,没准人小姑娘都有心理阴影了,以后还怎么愉快地玩耍啊。讲真我刚才超怕她一激动连你也抽,好好的花边八卦就变成血案了。”

“哦,这么说四皇弟还是为孤好了?”晁焱的声音分不清喜怒。

“对对对,”晁磊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明明与区云渺同岁,却在晁焱面前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模样,“俗话说的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皇兄你如果真看上那萝莉想玩养成,小弟不才,还是能支上几招滴~”

将他话中意思领会了个七七八八,晁焱呵呵笑了几声,似随意道:“孤还以为皇弟你中意区家表妹,方才特意跳出来阻拦孤。”

“皇兄你胡说什么呢,”晁磊又摇头,“兄弟妻不可欺,皇兄若喜欢她,小弟自当避而远之。而且她鞭子还耍得那么溜,以后肯定是个抖S女王。”

想起那霸气的几下,晁磊缩了缩脖子,“我喜欢的是全智贤,可不是武则天!”

这个答案勉强让他满意,晁焱点头,“你既有了心上人,还是专一些为好。”

“那当然了,皇兄我和你说啊……”

这一夜,听了一耳朵什么叫野蛮女友的太子殿下,做了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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