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卿远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好不容易送走了正帝父子三尊大佛,想着能安安静静地享受一会儿升官的喜悦,并与相处和美的妻妾儿女们共同准备辞旧迎新,结果某位越发厚脸皮的同窗硬是以庆功为名,拉着他连喝了三天的酒。
面对殷勤得有些诡异的沈明修,区卿远心中警铃大作。
有猫腻。
沈明修没让他猜太久,某日席间将他灌醉后,有说没说一通胡侃,说得区卿远昏头转向只会应声附和,终于露出了奸诈的嘴脸。
“仲严啊我们两家这次也算同甘共苦我那儿子与令爱性情颇为投缘年龄也合适你看我上次说的事你考虑得如何不如趁热打铁把两个小儿女的亲事定了怎么样!”
一番话连气儿都不带喘一声,可见沈明修是蓄谋已久,想要将区卿远说蒙,哄着他一起应了。
“嗯,嗯?!”区卿远还没彻底糊涂,意识到自己差点就被诓了,登时双眉倒竖,气吼吼地回他,“你想都别,呃。”
他还没忘记南巡前云皓钺带的话,以及南巡期间晁焱令人汗毛直立的热情。
“我……我回去考虑考虑。”
要把才刚刚交心没多久、还没在身边呆热乎的嫡长女定给一个勉强入眼的臭小子,区卿远心中是一万个不乐意。
太子羽翼未丰,两府拒绝他的手段多的是,并不是非给区云渺议亲不可。
想来乖女儿和岳父岳母一定与他心有灵犀,另有打算。
抱着如此笃定的想法,区卿远打开了分别从庄上与京城同时送到的家书,多年苦读练就的火眼金睛立刻让他领会了两封长信的中心思想。
年纪大了,想嫁人了。——来自十岁的区云渺。
勉强信你一次,就他吧。——来自每见必揍的岳父母与大舅子。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居然是在这种时候才出现的吗?!
老爷不服!老爷心里苦!
那一夜,自觉被深深伤害了的区卿远怀抱着云氏遗像,在院中对月独酌,仰天长叹,不知所云。
冬月廿一,宜嫁娶、订盟、纳采。
巳时正,官媒手捧一对活雁,叩开了区府大门。
媒人被管家引入正院厅堂内,区卿远与连氏已正装上座,一个拉着张黑脸,另一个表情更纠结,不知是笑还是不情愿。
见状,媒人不由心中打鼓,不是说两家已经说定了么,怎么现在看起来更像讨债而不是提亲。
好在区管家及时出现救场,对媒人笑道:“保人勿要多虑,我家老爷夫人这是高兴呢。”
上头毕竟是现在苏州府最大的官儿,媒人也只能假设区卿远此刻喜出望外,堆起满脸笑,先给两人行了个大礼,“给大人与夫人请安,奴乃府衙官媒,今日上门叨扰,却是贵府上有喜事了。”
“……哼!”区卿远摆明了是拒接接受现实,不合作。
倒是一边的连氏似已想通了什么,恢复了大家夫人应有的仪态,点头招呼道:“还请先坐下再说,管家,让人上茶来。”
“多谢夫人。”媒人心稍定,在下手落座后也不拖沓,开门见山道,“奴今日贸然拜访,是受沈明修沈大人夫妇所托,替沈家大公子来向贵府的嫡长姑娘来提亲的……”
前厅议着区卿远这一房小辈的头一桩婚事,后头朱榴苑里也正热闹着。
区云渺在花园中摆上花茶点心,另设琴座棋盘,邀了其他院子里的四位姑娘来小坐。
这会儿区云渺与区淑浈各执一子对弈,区淑沅区淑沂各自为自己的姐姐加油鼓气,区淑清坐在一边,轻挑慢捻,弹奏着简单悦耳的旋律。
棋盘上你来我往,区淑浈素来争胜好强,棋艺虽稍欠火候,但棋路已颇有些刁钻诡谲,反观区云渺,姿态闲适,手下中规中矩四平八稳,却在对手没意识到的时候摆好局布好阵,待君入瓮。
区淑清手中最后一个音落下,这一局以区云渺小胜数子告终。
区淑浈虽输了棋,面上却不见羞恼,反而笑吟吟地问道:“渺妹妹今儿个怎有闲请我们姐妹小聚,难道不好奇前头父亲母亲在招待何人,所为何事?”
“我知道我知道!”小圆妞举手抢答,“是沈家伯伯给我们送鸭子吃!”
姑娘们齐齐笑出了声,随侍的丫鬟婆子亦是忍俊不禁。
见小圆妞一脸“我没错事情就是这样”的表情,区淑浈掩嘴笑道:“沅妹妹说什么,那可不是我们平日里吃的鸭子,而是大雁。雁者,虽为禽类,春来秋去,谓之信,从一而终,谓之贞。故而自古定亲纳采,男方多以雁为礼,示诚心于女方。”
区淑沅仍旧茫然,“然后呐?”
“笨!”区淑沂一脸不屑,解释道,“那位沈公子要和渺姐姐定亲了呗。”
区淑沅还没反应过来,区淑清已起身走到区云渺面前,盈盈一福,轻声道:“清儿给渺姐姐道喜。”
“哈?”小圆妞这才后知后觉。
以她现有的见识,不管是定亲成亲,只要同婚事扯上关系,便意味着区云渺要给别家人抢走了,立刻不依地拉着区云渺嚷嚷,“你不许去别人家!”
“沅妹妹莫急,现在虽定了,以渺妹妹的靠山与手段,届时去不去还不一定呢。”区淑浈又笑了一声,意有所指道。
几个小的又被她给说糊涂了,皆是疑惑地望着区云渺。
“浈姑娘这话,我倒是有些不明白了。”区云渺慢条斯理地将棋子一颗一颗放回盒中,“若我不想,没人能强迫与我。若我愿意,便是全都考虑清楚,一应后果自行承担,不会反悔。”
言毕,她没去看区淑浈脸上的讽笑,揉了揉区淑沅的发顶,又把伸手将区淑清拉近身边,对她们缓缓道:“我是要与沈家兄长定亲了,待过些年你们长大及笄,也得相看人家。婚姻事大,于世上大部分女子来说,一生仅一次,故需想清楚自己要过什么样的日子。”
“咱们姐妹运气不错,父亲疼爱,又非那种食古不化,独断□□的长辈,不会让我们盲婚哑嫁,所以你们更加得学会自个儿拿主意,得失取舍,思量分明。一朝上路便不要后悔,岁月可不会回流。”
前世她虽有怨怼,却不曾后悔过,即便今生换了目标,也不会后悔。
区云渺难得抒发一回真心真情,面前两个小听众却半知半解,她双手各在两人光溜的脑门上敲了个栗子,笑道:“听不懂便好生记着,你们俩一个脑子笨一个性子面,小心别被人欺负了去。”
区淑沅愤愤抗议,区淑清则乖巧地点头。
另一边区淑沂也听得出神,就连区淑浈亦在心中暗自附和。
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
纳采当日亦问了名,换过庚帖,三日后,官媒再次上门,带来了两家儿女八字极为相配的好消息。
沈夫人亦同行,携重礼拜访连氏。
“妹妹,看来我们这亲家,是没跑了。”沈夫人一身衣裳鞋袜、头面首饰皆是簇新,可见对此番会面十分重视。
她拉着连氏的手连声感慨,“孩子们转眼就大了,再过不了几年,便一个个接连着要娶妻嫁人,我们这些做母亲的,心中当真是百般滋味,难以言表。”
连氏亦被她带得惆怅起来。
区云渺定亲,对她来说可谓丢掉了件大包袱,可想到由她开了头,很快便会轮到区承洵区淑沅两个,立时满腔忧郁。
她们又交流了一会儿为母心得,区云渺被丫鬟领着进屋。
今日她穿着一身新制的绯红衣裙,领口镶着火红色的狐狸毛,略施粉黛,光彩照人。
她上前对连氏与沈夫人各施一礼后,也不落座,站在二人跟前,双手交叠于腹前,下颌微收,示意自己已经做好准备。
连氏与沈夫人对视一眼,先开口道:“渺姐儿应该也知道,前些天沈家来府上提亲,你父亲应了,你与沈家公子八字大吉,今儿个沈夫人与官媒再次登门,便是来下定的。”
“女儿全凭父亲母亲的安排。”这种场合下,区云渺的言行挑不出一点儿错处。
见她如此“乖巧懂事”,连氏心中直翻白眼,沈夫人勾起嘴角,招呼道:“渺姑娘过来,再让我仔细瞧瞧。”
区云渺依言上前几步,低眉顺眼,还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羞涩。
沈夫人仔细端详了会儿,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我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姑娘,性情也与我有几分相似,但我更爱你如此知分寸,识大体。”
她从手腕上褪下一只晶莹剔透的羊脂玉镯,给区云渺套上,拍拍她葱白的手背,“旁的话不多说,今日我便认了你这个儿媳妇!”
区云渺抿嘴轻笑,几次接触下来至今,她发现沈夫人并没有她原本想象的那般难相处,反倒或许比旁人更能理解她,委实是个不错的兆头。
至此,六礼过半,聘书已立,亲事初定。
她已经走上了与前世截然不同的路,没有任何迷茫与疑惑,唯有期待于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