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萧飒,冬雪初歇。
十里长亭,漫漫送别。
车马已整装待发,行人或执手而叹,或相顾无言,终要于这古道上分离。
沈明修拉着区卿远,这种时候也三句不离政事。连氏则挽着沈夫人,对她说些不舍之语。
在长辈们刻意忽略、稍显偏僻的角落里,区云渺与沈睿相对而立。
如今两人已订了亲,身份的转变似乎让沈睿更为拘谨,区云渺见状不由抿嘴轻笑,先开口道:“没想到,定亲后与兄长的第一次见面,竟是如此场景。”
沈睿拱手作揖,道:“吏部任命期限极紧,父亲交接政务,母亲收拾内务,皆是忙得脱不开身,我作为家中的男丁,理当照顾姊妹,为父母帮手分忧。未曾问候渺姑娘一句,是我疏忽了。”
“我岂会在乎这些,”区云渺摇头,“此去山东路途遥远,天寒地冻,兄长与伯父伯母还有几位姐妹还需小心保重才是。”
沈睿微低着头,柔和地注视着她,“我晓得的,必会看顾好自己与家人,不叫渺姑娘你在家中担忧。”
“你倒是识趣,知道我会挂心便好。”区云渺煞有介事地点头。
沈睿最喜区云渺狡黠聪慧,又从不忸怩作态。
他想她大概不知道,自己还略显稚嫩的脸上流露出如此老成的表情有多可爱。
这个表里不一,胸有丘壑的小姑娘已经被他套上了红线,等几年后再见时,就会披上嫁衣成为他的妻子,也不知会有何等风华。
少年心中溢满对未来期许,忍不住上前一小步,宽大的袖袍下,双手握住微凉的柔荑,压抑着情意低声许诺,“待你及笄之时,我必金榜题名,十里红妆迎娶你。”
他的话如此纯粹,不夹杂任何算计与意图,区云渺相信无论日后如何,此时此刻,沈睿确是心如其言。
区云渺渐渐找回了些少女该有的心态,略带羞意地撇开头,让他拉了一会儿便又挣开,“好了,有人在看呢。”
“我父母亲与区伯父区伯母都是开明之人,不会说什么。”这么说着,沈睿还是放开了手,四下看了看,两家长辈仍在谈天说地,无心顾及小儿女,但也确实另有观众。
不远处的马车上,窗帘掀开,探出三颗脑袋,正是沈睇沈睋沈盼姐妹仨,六只眼睛紧紧盯着这里,皱眉的,嘟嘴的,表情似乎太好看。
区云渺也看见了,冲沈盼小姑娘挥了挥手,又给了另外两位一枚挑衅的眼神,一边的沈睿再度失笑。
隔空逗弄了一会儿沈家姐妹,区云渺回头,问道:“说起来,怎未见眉姐姐?”
“眉姐姐,不,沈眉她已另有去处,不再是我们家的人了。”沈睿提起她,面色一黑。
见区云渺面露不解,他压着音量沉声道,“她搭着巡抚夫人那条线,如今已进了东宫,在太子身边伺候。可惜她没想到以父亲的处事,哪能容她这般自荐枕席自甘堕落,便放了话不再认她这个女儿。没有娘家依靠,她最多不过是个身份低微的侍妾,怕是要美梦落空了。”
好嘛,这下看他们不爽的倒凑一块儿去了,区云渺腹诽,对沈眉的重视再上一层。
似知她所想,沈睿宽慰道:“渺姑娘无需多虑,我们沈家的家务事自会料理妥当,不会让她给渺姑娘添麻烦的。”
两人还想再说几句,沈明修那边遣人来催,说时候不早,该启程了。
临到这一刻,区云渺才发现还有许多话没说,她从怀里摸出一个靛青色荷包,交到他手中,余下千言万语,尽数化作一声:“保重。”
沈睿深深看着她,像是要把她的笑靥印在心里,刻在魂里。
他当着区云渺的面将荷包收入胸口暗袋中贴身藏好,重重点头,“保重!”
区云渺站在原地,目送沈睿回到沈明修身边,见他又给区卿远与连氏行礼,方才跟在父母身后上了马车。
进车厢前,他单手抓住车顶高高站起,在旁人揶揄的目光中冲区云渺这边大力挥手。
“……傻相。”区云渺低笑一声,也举起手来给他回应。
沈睿脸上露出个大大的笑,忽地身子一歪,车厢中伸出五六只手来,将他扯了进去。随后车夫高高扬起马鞭,口中吆喝不断。
马蹄声起,尘土飞扬。
此去经年,再相逢不知在何处,是何期。
别离来的太过突然,区云渺这才发现自己比原本想的还要更在乎旧情人一些。
毕竟是前世盟友,未来夫婿,两重羁绊,纵然没有款款深情,她也低估了沈睿在心中的分量。
送别那日吹了些风,加之情绪低落,胃口不开,区云渺回家后小病了一场,在床上小躺了两天才缓过劲来。
身体虽好了,心情却还没恢复到位,区云渺见天气晴朗,便召来吴氏道:“奶娘你让红绡去父亲与夫人那儿说一声,我们收拾收拾,去庄上一趟。还有小半月便是年关了,给阿宋和秋大夫送点年货去。”
吴氏没有立时应答,面上竟有些为难之色。
区云渺皱眉问道:“怎么了?”
“就在姑娘病着的那两天,庄上传来消息说,宋少爷与齐公子都离开了,且看样子不是返家过年,而是去往另地长居,怕是不会再回苏州了。”
“什么?走了?”
区云渺先是惊后是气,捋起半截袖子在房中踱步,手痒极了,“齐飞白那狐狸也就罢了,阿宋竟连告别也不单面说一声,这一个两个的,还真不把本姑娘放在眼里!”
骤然得知这个消息,她也不知是怎么的,心中突地冒出一股火儿来,吐不出压不下,竟比送走沈睿时还要烦躁许多,口中连声骂道:“要是让我见到这两个臭小子,非每人抽上一顿不可!”
她坐下灌了一大口水,又对吴氏追问道:“可知道他们为何不告而别?去了哪里?可是遇上什么麻烦了?”
吴氏见她如此失态,忍不住轻笑,“瞧姑娘这挂心的,奶娘还以为宋少爷才是姑娘的未婚夫婿呢。”
还没说完便被区云渺瞪了一眼,吴氏干咳两声,从身后摸出封信与一个木匣子,来不及解释几句就被区云渺抢走了两样东西。
歪歪扭扭的字迹一看便知是何人手笔,区云渺勾了勾嘴角,不想耳边听见吴氏的轻笑,又立刻端起面容来。
“还算有点良心,知道留封信,不过别想我就这么放过他!”
撕开信封,区云渺摸出足有半指后的一沓纸,入眼是阿宋一点儿也谈不上美观的狗爬大字,三成缺胳膊少腿,三成以画代写,若不是区云渺与他待久了,还真的认不出来。
——姐姐,这封信是我瞒着小白送过来的,你也不要让别人看哦!
光看这打头一句,区云渺便破了功,想象着某个熊孩子如何避开齐飞白的耳目,偷偷摸摸写了这封长信,又如何飞檐走壁,把这两样东西塞到她家的庄子里。
区云渺心中笑骂了一句小皮猴儿,细细看了下去。
……
姐姐,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你说过的,重要的事说三遍。
我要走了,离开苏州,去另外一个地方,但我一定一定一定会再回来找姐姐你的,因为姐姐你是我最最喜欢的人了。
我其实一点儿也不想走,但我知道,我脑子比一般人都笨些,看不懂书,只有一身子蛮力,姐姐你也说过我适合学武。
上次哥哥来看我时我求了他好久,他总算答应了,但哥哥和小白又说,我如果想学最厉害的功夫,就不能一直呆在苏州。
……
“少爷,我就陪你到这儿了。”
天山脚下,齐飞白单膝跪地,他身后还跟着一队数十骑黑衣护卫,气势惊人。
阿宋双手背在身后,抬头遥望半山腰上小如蚂蚁的一点,许是齐飞白大半年的礼仪特训有了效果,此时的他随意一站,主子派头十足。
他挥挥手让护卫停步,“你们就等在这儿,我自己上去。”
动身攀山前,阿宋忽然对齐飞白低声问道:“小白,我是不是真的很笨?”
齐飞白顿了顿,“少爷何出此言?”
“我能感觉到,你其实不喜欢我,哥哥也变了好多,”阿宋语中带着藏不住的失落,“刚到苏州那会儿,我真的以为自己是被丢掉了,你是哥哥派来看守我的。还好后来遇到了姐姐,是她叫我知道,我哪怕再不开窍,也是有人喜欢的。”
齐飞白不知该怎么接话,默默听着。
……
——虽然我想一直和姐姐在一起,但我更想学一身本事,以后就能保护哥哥,也可以保护姐姐,不让姐姐被坏人抢走。
听说姐姐以后会回京城,到时候我也会去看姐姐的。
下次见面,姐姐你叫我……还是亲亲我好吗?
中间有两个字被阿宋乱笔涂去了,区云渺没有在意,她手指抚过写得最端正的“亲亲”二字,笑得连脸上肉都酸了。
她放下信,又拿起木盒打开,里头躺着个玉雕人像,比起上次的玉簪不知精致了多少。
她摸着玉雕与自己有五分相似的五官,低声自言自语:“不生你气了。”
眼下沈睿走了,阿宋也跟着离开,可都已相约在未来重逢,区云渺心中的孤独之意逐渐散去,就在这区府大宅内还有许多个眼巴巴地等着她去调/教安抚。
蜗居家中,虽少了几分意外与刺激,却也闲适温馨,就连小棠苑偶尔的闹腾,也能为她调剂心情。
新年的这段悠闲日子,她又喜欢上了回忆。
区承泽、沈睿、阿宋、区卿远、晁焱、晁磊,县试、舞弊案、定亲,这些和前世相同的、迥异的人和事,还有已然重获新生的自己。
“渺渺,灯!”
泽小包子抱着一个未点着的、比他个头还大的花灯挪进了朱榴苑,直扑进区云渺怀里,咧开嘴露出两粒小门牙,“渺渺,灯灯!”
区云渺伸手把他抱在怀里,在他小肥脸儿上啵了一下,“好,姐姐带小泽儿去门口看灯。”
她穿过长廊,在门前驻足,朱红大门被推向两边,仿佛一副尘世画卷被徐徐展开在她面前。
外面的世界灯火璀璨,月色婵娟。
已又是一年上元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