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和十四年,立春,晴。
区府的下人们从三日前便开始满府上下地洒扫修整,尤其是空置了许久的南小院,流水一般不知搬了多少新买的家私摆件。
下人们换上浆洗一新的衣裳,在花园小径中不停穿梭疾走,一派火热朝天,竟比头两月的年关要热闹些。
外放六年的二老爷区卿远终于携家眷回京了,可不就是比过年还要紧的大事。
这天,当家的区大夫人比往常早了一个时辰到东头正堂给长辈请安。
两年前刚从右相之位上致仕的区老太爷今儿个难得没赖床,这会儿正拿着紫砂壶洗茶泡茶,慢悠悠地品着,一边竖起耳朵听大儿媳跟老妻禀报内务。
“南院大体都料理妥当,前头先从水路运过来的几箱行李也都拾掇开了,剩下的等弟妹回了自行安排。”
区大夫人赵氏出身二品大员之家,当年是区相爷亲自挑的长媳,自嫁进来就执掌中馈,“老爷今日还有公事,好在三弟得空,天没亮就带着三弟妹与仆妇下人们去码头候着,方才有小厮来报已经接着人了,再过两刻钟便会到府里,父亲母亲很不必着急,原可多睡会儿。”
“你办事我哪有不放心的,”区老夫人拍拍她的手,“这没孝心的老二一走就是六年,我可是等不及要抽他一顿拐子。”
边上区老太爷“哼”了一声,“你能抽他?真要抽我给你数着。”
区老夫人瞪着眼先给老伴来了一下,又转头对大夫人继续道:“虽说走了几年,大体依着旧例便是,不过渺姐儿和新添的那个哥儿是什么章程?”
“这几年二弟的家书哪封没提渺姐儿,前头还来信特地嘱咐给渺姐儿安排得离他近些,想来父女间正好得蜜里调油呢!”区大夫人捂嘴轻笑,形容让老夫人直乐。
乐完了便是满腔感慨,“如今我总算是放心了,毕竟是亲父女,自当亲近些,以前许是我太拘着渺姐儿了。”
“不过新抬的姨娘和小哥儿,二弟却不曾提及,弟妹也没交代,儿媳按着姨娘的分例先吩咐下去。”
还没见着人影,婆媳两人已将二房诸事又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捋了一遍。
约摸又过了一刻钟,报信声从门房一个接着一个传进正堂。
“二老爷进门了!”
区老夫人猛地起身,微有踉跄,险些崴了脚。大夫人连忙搀住她,另一边亦有婆子跟上,扶着她向外走去。
区老太爷更先老妻一步,腿脚利索得仿佛年轻了十岁。
两位老人还没走到门口,风尘仆仆的区卿远已抢在报信小厮之前,大步迈过门槛,跨到正中,“扑通”一声便跪下了,哽咽地唤道:“爹!娘!不孝儿回来了!”
疼爱的小儿子一别六年,区老夫人哪里还想得起方才的豪言壮语,攒了一肚子的话,这会儿也不知从哪里说起,只呐呐地重复,“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区卿远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连氏带着区云渺稍慢他一步,紧跟着跪下叩首。
“不孝儿媳拜见爹娘安好。”
“云渺请祖父、祖母安。”
区老夫人立刻朝四年未见的孙女瞧去,晃了晃神,不敢确认,“是渺姐儿?”
区卿远初外放时已近而立之年,六年不见除却蓄了须、眼角添了几许纹路以及舟车劳顿一身风尘外,并无多少变化。
区云渺却是叫曾经朝夕相处的老夫人都认不得了。
别时还是稚气女童,归来已成豆蔻少女,这四年正是女孩成长发育最快的时候。
“快起来说话!”区老太爷亲自扶起儿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欣慰道,“看着是长进了点。”
“心肝,让祖母好好看看!”区老夫人连忙拉着区云渺起身,那边大夫人则搀起了连氏,两人并立,瞧着竟是一般高。
区老夫人轻抚着孙女的头发和脸庞,眼角忍不住淌了几滴泪,“好,好,都长这么高了,也漂亮,像你娘,像你娘!”
她又仔细端详了区卿远半晌,方才彻底舒展了眉头,以帕拭面,转而拉过连氏的手轻拍安抚,“在外多年你辛苦了,瞧他们父女的气色,你照顾得极妥帖,姨娘和其他孩子们呢?”
“这都是儿媳的本分,谈不上辛苦。”连氏忙谦虚道,“姨娘们并其余孩子被三弟和弟妹领着先回南小院,本就应梳洗停当再来请安,只是我们老爷心急,一定要先带着渺姐儿让爹娘看上一眼。”
区老夫人连连点头,“是该如此!”
许是不知从何问起才好,一时父子婆媳相顾无言。
大夫人见状插话道:“二弟一家既已平安回府,听我家老爷说已定了会留在京中,叙话不必急在这一时。老爷早就吩咐好了,今晚就在大房院子里摆一桌宴,为二弟接风洗尘。老太爷老夫人今日起得早,不如回屋补补觉,也让二弟与弟妹回院安置梳洗,稍作歇息,晚上小酌一杯,到时再谈,也尽兴些。”
区老夫人点头称是,发话叫众人散了。
十岁前,区云渺养在区老夫人跟前,在南院只留了一间小屋,这次回来有区卿远的偏爱与叮嘱,住进了云氏当年的院子。
区卿远续娶后另置新房,这被改成了书房与库房,如今又改了回来,准备了小半年,换上少女惯用的家具摆件,一应俱全,屋前移了两棵石榴树,让区云渺对这个全新的朱榴苑十分满意。
在院里随意用了些膳食,泡了个澡洗去一身疲惫,待更衣毕,红绡捧着布巾侯在一边,橙纱正给区云渺擦发油,颜妈妈领了管事婆子并七八个半大丫头进屋来。
“请渺姑娘安,小的奉夫人命给姑娘补上贴身丫头,”婆子恭敬地福身,“按定例,嫡出姑娘四个贴身丫头,庶出姑娘三个,请渺姑娘先挑挑。”
区云渺颔首,指了两个上辈子用惯的,“你叫绿纤,你叫青绢,以后你们听颜妈妈和红绡吩咐做事便是。”
吴氏身份特殊,区云渺早就与区卿远商议过,不必让吴氏随他们入区府,加之开国公府此前来信,与吴氏之子有关,叫她提前半年先行返京。
颜妈妈重新成了朱榴苑的管事妈妈,只是不比橙纱得区云渺信任。
绞干了头发,拿簪子松松挽起,区云渺领着红绡和颜妈妈往区老夫人那去。
祖孙俩说了一下午的私密话,直到日暮时分,大房派人来说区大老爷回府,请老夫人准备更衣,过半个时辰可开宴了。
亲自给祖母挑了衣裳和首饰,又重新梳了头,区云渺扶着老夫人往大房去,进了花厅,发现各房主子早已到齐,就等着她们。
“母亲慢点儿走,”区卿远起身相迎,抢了女儿的位置,一边详怒,“还说你怎么不见人呢,原是又扰你祖母清净去了,还叫长辈好等,这次看在你祖母份上放过,要有下回看我怎么罚你!”
“你敢!渺姐儿是孝顺我这个老婆子。”区老夫人瞪他,又柔声嘱咐,“渺姐儿你与姐妹们吃茶吧。”
区云渺朝席上长辈们屈膝问礼,小步退下。
晚宴排了三桌,当中主席就坐四对夫妻,老太爷老夫人居主位,大老爷区卿逸挨着老太爷,接着是区卿远与连氏,另一边则是大夫人、三老爷及三夫人。
小辈们不拘男女嫡庶开了一桌,除了二房大大小小八个孩子,还有大房嫡幼子承汛、庶女淑澄,三房庶子承泊、承润。
另有一桌坐着七八姨娘,平日里不得上座,今日为区卿远接风,也叫她们都出来见见大小主子,认个脸熟。
孩子们耐不住饿,早就由下人伺候着剥些瓜果点心吃,拿着果汁茶水大人般推杯换盏,比主桌上还要热闹,叫夫人们看着直乐。
“二弟回来,叫府里的人气一下就旺了。”大夫人对连氏感慨,“孩子大了,外放的外放、出嫁的出嫁,这几年不知多少寂寞。”
大房长子、次子皆已成家入仕,携妻外任,长女也于两年前出阁,虽嫁在京中,也难常见,区卿逸忙于公务,少近女色,这么些年无论嫡庶也没再多个孩子。
“可不是,二嫂子贤惠,二房孩子顶的上长房三房加起来呢!”三夫人似捧似嘲接了一句。
三老爷区卿遥是庶出,科举不中,如今也只管些庄子田产,仰仗着两位嫡出兄长过富家翁日子。
区老太爷为子计,聘了皇商家里嫁妆丰厚的三夫人。只是她性子掐尖爱醋,自己无所出,三房仅有一外嫁的庶女和两个庶子。区老夫人懒得插手庶子房中事,见他有后便随夫妻俩去了。
若只拿孩子数量比,仿佛显着区卿远是个流连后院女色之辈,叫他老脸微红。
一边大老爷呷了一口茶,淡淡道:“区府子嗣繁盛,这是弟妹的功劳,也是二弟的福气。”
当家主人定了调,三夫人被丈夫扯了扯袖子,连声应是。
区卿远口称“不敢”,拉着连氏起身给大哥敬酒。
冒着热气的菜肴不断被端上桌,老太爷发话开席,这顿家宴本就是为了让二房一家更快地融入进来,也不讲什么食不言,三两作堆,左右絮语,十分热闹。
区老夫人正和大儿媳抒发满腔感慨,忽的眼前一花,两人中间钻出个小豆丁来——
小娃娃还不够桌子高,细软的黑发在头顶扎了个小揪揪,身上穿着极为喜庆的福字红袄,脸颊白嫩微鼓,双眸黝黑灵动,冲老夫人眨巴了几下,似有有些不好意思地抿抿嘴,嘴角边露出个小梨涡,可爱劲儿一下就将婆媳给俘虏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似被她们的热情吓到了,小娃娃忘了先前被交代的事,扭着手指,小心翼翼地回头。
老夫人和大夫人随着他的目光,看到不远处区云渺冲他点头,又做了个行礼的手势。
然后就见小娃娃跟之前区卿远归家认亲时一般,“扑通”跪下,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整个人团成一团窝在地上,稚嫩的童声在觥筹交错中异常清晰。
“泽儿恭请祖母安,大伯母安!”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被吸引过去,一时间安静下来,老太爷和大老爷这才发现主桌多出了个小东西,三老爷夫妻面带好奇地看过去。
区卿远和连氏先是一惊,后皆是面色泛白。
被气的。
“泽哥儿你闹什么?还不快回位子上去,”区卿远坐得远,站起身来也只能看见小儿子背上一抹红,提高了声音道,“丫头呢?奶嬷呢?快把这皮小子抱走,回头我再教训你!”又跟老夫人赔不是,“这小子最顽劣,母亲见谅则个。”
连氏也赶忙欠身。
老夫人挥挥手,还没开口,地上的团子又出声了,“泽儿乖,不要打泽儿!”
他就着磕头的姿势,眼角瞥见身后连氏身边的张妈妈要来抱他,暗叫不好,眼一闭,抱着头,向前咕噜滚了一圈,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桌子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