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目睽睽之下,区承泽小朋友滚得异常圆润,看这架势定是熟能生巧。

区府一大家子包括下人在内,哪见过这等奇事,半晌无言。

终于,也不知是谁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接着旁人或捂嘴、或喝茶、或背过身,肩膀轻颤,高高低低地笑了起来。

区卿远只觉一股怒气从脚底直窜上头顶,意图用眼神把桌板瞪穿,喘着气说不出话来。

连氏被两位妯娌调侃的目光看得又羞又恼,连忙招呼自己带来的丫鬟婆子,“都瞎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小哥儿给抱出来,还等着我和老爷亲自动手不成?!”

张妈妈带着几个丫头围过来,四处看了看,一时有些为难。

区承泽躲在桌底,围坐一圈的长辈们正好成了他的保/护/伞,老太爷老夫人还兴致勃勃的看戏一般,他们做下人的总不好发话叫主子们起身让位。

连氏反应过来,拉着区卿远往外挪了一步空出道来,示意丫头趴下去逮人。

只是这又滚又跪又趴的,二房刚回府就丢大脸了。连氏恨恨地想。

丫头们正要跪下,那头老太爷感觉腿上一重,伸手在桌子底下扒拉几下,往上一提,拎出个大红包子,顿时眉开眼笑,“好了好了,老二和你媳妇坐下,这不就出来了!”

区承泽早在桌底盯准老太爷的衣裳,这会儿成功抱上大腿,忙拱起满是肉窝窝的肥嫩小手,讨好地笑笑,“泽儿请祖父安!祖父不要打泽儿。”

那边区卿远气急还要再骂,被大老爷一个眼神甩过来,只得偃旗息鼓,拉着不甘不愿的连氏坐回席中,看着主位上二老一来一往逗孙子。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你祖父祖母?可是你父亲教你的?”

“是渺姐姐教的。”

“今年多大了?读书没有?”

“虚五岁了,渺姐姐还教过泽儿背诗呢!”

“哦,背首来听听?”

区承泽摇头晃脑地背了一首描写上元繁华的七言律诗,接着又背了一小段赋,亦是颂元宵佳节,叫本以为他只简单认几个字的老太爷和大老爷眼前一亮。

“背得不错,可明白何意?”大老爷区卿逸摸着短须问。

区相爷致仕后,他再升一级,为从一品太子太傅兼领内阁大学士,真正成了区家领头之人,平日里偶尔会为几个皇子授课,一身威势颇重,区卿远在他面前也不敢有丝毫放肆。

区承泽人小,胆子却大得很,在老太爷怀中颇为艰难地转了个方向,面朝区卿逸拱手,“请大伯父安,这都是渺姐姐教泽儿背的诗文,上元佳节,阖家团圆,灯火鱼龙舞,因为泽儿就是上元当天生的。”

区卿逸和老太爷均是一脸笑容,又给区卿远一个肯定的眼神,表扬他给区家再贡献了一个好苗子。

二老爷自己正纳闷呢,冷不丁腰上一痛,偏头又对上连氏埋怨的双眼,定是觉得他放着今年还要下场乡试的区承洵不顾,私下里给幼子开小灶了。

他冤啊!

“真是个聪明的小乖乖,与你渺姐姐最要好是不是?”老夫人把区承泽从老伴那儿抱过来,揉揉脑袋,摸摸小脸,夹了块水晶糕喂他。

见他小嘴一张一合,举止乖巧,吃相斯文极了,老夫人越发喜爱,转头对连氏道:“我听说泽儿在苏州一直养在他姨娘院子里,那还是个木讷的,叫下人们捧高踩低、缺衣少食了都不知道说一句,也亏得二儿媳贤惠,才将泽哥儿养得这么好。”

老夫人这么说反倒叫区卿远与连氏惭愧了。

夫妻二人一个心太大一个心太小,这三年对区承泽都是放养了事。

表面上区承泽跟着芳姨娘,事实上一应诸事都是区云渺在照看,听老夫人语气,倒似真心夸赞连氏慈爱庶子。

“如今既回府了,泽哥儿如此聪明伶俐,更要精心教养,儿媳你准备怎么安排?那姨娘是你的陪嫁,育嗣有功,换个大些的屋子,提点分例也是应当。老二你也多多关心她们母子才好。”老夫人接着又道。

区卿远额头冒出几滴汗,除非必要,他一点儿也不想再见总是面如死灰、让他感到头顶发绿的芳姨娘,勉强答道:“按着在苏州时那般便是,反正有渺姐儿——”

他忽然顿住,后知后觉这可不是在苏州小家,由他与连氏当家做主,对有些事可以睁只眼闭只眼。

除了长辈均不在的,哪家府里会让未出阁的姐姐教养幼弟。

他当即话语一转,“理应将泽哥儿抱到夫人院里养育照料。”

“老爷!”连氏脸上表情立刻不好看了。

这可没和她商量过。

不待连氏推辞或是接受,老夫人先为她鸣不平,道:“你就知道使唤你媳妇,也不心疼她陪你在外吃苦受累,瞧着都清瘦不少,她膝下一儿一女离不得娘,还得料理你院里这么多事,可不能再费心神再养个小的了。”

婆婆如此体恤,叫连氏感动不已,正要应声,又听上首老夫人继续道,“今日一见,我看泽哥儿实在可爱,不如把他抱到我院子里养着,也给我与老太爷解解闷儿?”

话落,主桌上气氛一滞。

区老太爷亦侧目,他怎不知老妻有此打算?

抱养庶孙算不得大事,但区卿远才刚回京,区承泽也是头一次见,看着虽聪明可爱,也不至于叫区老夫人“一见钟情”。

区老夫人只看着区卿远夫妇,叫他们给个话。

“成啊!”

“不妥!”

半晌,区卿远与连氏一同出声。

连氏瞅了一眼意动的丈夫,忙抢白道:“老爷说得对,泽哥儿本就该由我养着,他如此顽皮,累着老夫人老太爷可就不好了。”

比起让庶子得了两位老祖宗的宠爱,威胁到洵儿,她宁愿放在眼皮子底下。

当年也不是没有过这念头,虽膈应,却也好拿捏。

方才连着被好话说懵了,连氏这会儿脑子一转,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暗忖莫不是她多虑了?

莫非老夫人前头绕了一大圈,并非临时起意,就是为了想要抱养这庶子?

那就更不行了。

连氏攥紧帕子,继续描补道:“如今洵儿跟着老爷在前头念书,府里大小事宜皆由嫂子做主,叫我一下清净许多,还有些不习惯呢,泽哥儿抱过来正好。”

“若真清净,不如跟老二加把劲,再添一个?”老夫人突然调笑了一句,见连氏脸颊飞红,又意味深长道,“我知你是慈母心肠,怕我们两个老的误了孩子。你们夫妻放心,总归是老二亲生血脉,亏待不了,让太爷得空教他读几卷书,大了跟哥哥们一起进学,日后也能同江哥儿、泊哥儿、润哥儿一般下场科举。”

这下,连氏也不好再三驳了婆母的“好意”,只能被区卿远拉着敬酒表孝心。

她心下琢磨着老夫人的话,特意略过了嫡出的区承汛、区承洵不提,这是在暗示保证不会让庶子越过嫡子去的意思?

众人思量间,又听旁观许久的老太爷发话,“就这么定了吧,罢了席便将泽哥儿东西移去东院里,就住渺姐儿以前的屋。”

前后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区承泽未来十余年的生活算是拍板定下了。

席间区承泽便留在主桌,被老夫人抱着喂食,时不时冒出几句逗人发笑的童言,叫气氛缓上不少。

待宴罢,他也不叫人抱,老夫人又招来区云渺,一左一右牵着姐弟缓步慢行。

在小花园分道而行之前,老夫人摸摸区承泽的头,叫他与区卿远夫妻道个别。

小小的人走到父母面前,又直挺挺地跪下了,扣头道:“孩儿不孝,不能伴在父母身侧,日后请父亲母亲保重身体,劳烦母亲得空稍看顾我姨娘些。”

抬起头时,见他眼角含着泪。

区卿远本以为他人小,不懂今天饭桌上一番婆媳交锋,看这架势又像是都明白,也不知这几年区云渺教了他什么。

他不由怅然,因为那点芥蒂,他又错过了一个孩子的成长。

这会儿区卿远也只能温声嘱咐:“好生听老太爷老夫人的话,不要哭闹,若是想姨娘和你渺姐姐了,禀了老夫人随时回来。”

“又不是把你给丢了,何必如此作态。”连氏低声抱怨了一句,她眼角瞟见老夫人正点着区云渺的鼻尖玩笑,那亲昵劲儿再插不进旁人。

她竖起耳朵细听,隐约听见二人低语。

“你个小人精,磨了我一下午,可是如你意了,也不怕累着我这把老骨头。”

“祖母哪儿老了,这些年一点没变,祖母难道不喜欢小泽儿?”

“怎么不喜欢,不过还是更喜欢你这个小滑头!”

破案了,原来是她干的好事!

回京之前一点风声也无,可真够本事的,就知道装乖卖巧。

感到自己棋差一着,连氏暗恨,随意交代了一句,打断区卿远的慈父情怀,拽着他与大夫人、三老爷告辞,带着一串儿姨娘孩子往南院去了。

区承泽回到老夫人身边,紧紧抱住区云渺的腿,把小脸埋在她裙摆上闷声哼哼,“小泽儿会乖,会想姐姐,会想姨娘。”

“哭什么,府里就这么大,想见了随时都能见着。”区云渺轻轻拍着他的背,“姐姐还得日日给祖母请安呢。”

“你渺姐姐说的对,哪就要流眼泪了,快收了去,”短短接触,老夫人对懂事可爱的区承泽已有五分真心喜爱,亲自拿手帕给他擦了眼,“你在祖母这儿好好的,你姐姐才放心,你姨娘也能好好儿的。”

“正是这个理,母亲都快走远了,我也得赶紧回了。”见区承泽点头,依恋地拉着老夫人的手,区云渺放下大半心,向长辈们一一欠身,带着丫头快步追赶连氏而去。

二房一行回到南院,一众人驻足等着区卿远和连氏训示,连氏盯着落在最后的区云渺,拉着脸,憋了一路的话就要出口,冷不丁角落里窜出个人影到面前,惊得她好悬没叫出来。

还没看清是谁,来人又跪下了。

区卿远也黑了半张脸。

今天一个接着一个,跪来跪去的,也不嫌晦气!

“妾恳请老爷夫人准许,让妾在自个儿屋里设个佛堂,每日抄经为老爷夫人、少爷姑娘们祈福。”芳姨娘恭恭敬敬地叩首。

连氏闻言冷笑一声,“你一个姨娘,大张旗鼓的设什么佛堂,若真有那心,不如老老实实吃素斋,披麻衣、捡佛米。”

说不准今日之事也有这位“老实本分”的姨娘的主意。

“都够了!”区卿远本就累了一天,又有区承泽之事,脑子里乱哄哄的,不耐烦的模样让边上意欲劝解几句的明姨娘收回脚步,“只要不犯忌讳,你在屋里爱咋咋的。”

尽管芳姨娘这几年老得厉害,勾不起他一点兴趣,这般迫不及待让自己失宠仍然叫区卿远恼火,只是碍着幼子,还得将她养在府中。

他又回头瞪了连氏一眼,“你也是,叫她吃斋披麻,这是咒我早点去呢?!”

“老爷!”

“妾谨遵老爷夫人训示。”

“都散了散了,早些休息。”区卿远没好气地挥手。

众人不敢再触他眉头,纷纷应是,依言散了。

这厢区云渺带着橙纱红绡往回走,进门前,她回头对跟在身后一路无言的主仆无奈笑道:“姨娘还跟着我作什么?绣珠快扶你主子回去。”

芳姨娘此刻又变成锯了嘴的木头,定定地看着区云渺,毫无预兆地再次双膝及地。

咚、咚、咚……

实打实地磕了十个头,起身时额头已破了皮,往外冒着血珠,趁着夜色有些骇人,一旁的绣珠着急得上火,拉也不是,跟着一起跪也不是。

芳姨娘磕完了头,像是了了一桩心事,脸上彻底没了抑郁之色,从头至尾一言不发,带着绣珠离开了。

回屋的路上,绣珠不敢说话,用她不甚聪明的脑袋思考着今日种种。

老夫人抱养泽哥儿,是再好不过的去处了,毕竟渺姑娘明年及笄,指不定就快出嫁了。

前头晚膳时看三房的两个庶出少爷,总有些唯唯诺诺,远比不上嫡出少爷们大气,更比不上泽少爷聪明,听说三夫人和夫人一般爱醋小性,这还是没嫡子呢。

等泽少爷懂事,一定要好好跟他说说渺姑娘的恩情……

寝卧里,红绡服侍区云渺擦脸卸妆,一边说着话。

“姑娘瞧着心情不错,是回府见着老夫人高兴了?今天泽少爷可真逗,那滚得跟车轱辘似的。这会儿换了院子,没准会想姑娘想得睡不着。”

“我自然高兴。”

护他降世,送他前程,今日已算得上是功德圆满。

次日,区云渺随连氏给老夫人请安时,看见区承泽活蹦乱跳的一点不见郁色,带着老夫人老太爷脸上常挂笑意,让整个院子气氛活泼不少。

连氏再次得了老夫人的明话,直说区承泽一应待遇不会逾矩,日后前程好赖全靠他自己挣,家中男人们最上心的还是今年要下场的区承洵,日后也绝不会将庶子记在已故云氏名下,哪怕再有庶子也是一样。

这都是老夫人昨日下午与区云渺商量好的说辞。

种种承诺让连氏把心落回了肚子。

只要不碍着她亲生儿女,做个面上的慈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从未在区云渺手上占到过便宜的连氏如此安慰自己。

二房给区府添了不少人气,最要紧的还是突然多出来的八个孩子。

区承泽有了着落不提,区淑浈、区云渺与大房区淑澄年纪相当,都是要准备相看亲事的年岁,便由大夫人请了嬷嬷先生,每日都排了管家、针线、诗文等等功课,区淑沅、区淑沂和区淑清不到年纪,只上半日课。

少爷们另有西席教书,区承洵、区承江和三房十六岁的区承泊准备参加今年八月的乡试,由老太爷与区卿远兄弟轮流指导文章。

区大夫人掌家甚严,老爷们在前头忙公事,后院姨娘们不敢有任何造次,所谓的功课对区云渺来说易如反掌,整日里向祖父母陪伴尽孝,逗逗区承泽,日子闲适又快活。

如此过了半月,阔别许久的吴氏带着开国公府的帖子上门拜访,上言老国公及国公夫人念了外孙女许久,欲接过府其小住几日。

另带了口信,说宫里太后娘娘也想念区云渺了,让国公夫人得空带着她进宫请安。

在二房一众艳羡的目光中,区云渺带着红绡与橙纱,包袱款款上了开国公府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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