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公府比起区家来,就像老开国公对比区老太爷,一个是粗旷猛将,一个是内敛儒臣。云家几代从军,门口的石狮子似乎都带着血气。

十岁前,区云渺在这住的时间比在区家还长些。

苏州四年,有从小在云家长大的吴氏在身边教她武艺处事,听了一耳朵当年旧事,不仅没有隔了一世的陌生,只觉亲切与想念。

云家从老国公到门房都是直白人,在这无需装乖卖好,一句话里绕三个弯,进门女眷一顿揉搓,校场表哥一通比试,席上长辈一杯薄酒,她又成了那个开国公府这代唯一的贵女、被千娇百宠的区云渺。

离京虽未断过书信,区云渺除了第一天跟在京中的二舅舅二舅母及几个表哥见礼,余下时日便都腻在云老夫人身边,将一千余日夜的所见所闻、所为所想亲口尽数告知——

让人有点嫌弃却又珍惜的父爱,各有心思的二房后院,一见如故的未婚夫,还有某个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小可爱。

云老夫人背地里跟老公爷直叹,“渺姐儿果真长大了,虽模样跟她娘像了八成,性情一点儿不似她娘天真,很好,这才叫我放心。”

一转眼,女儿过世都快十五年了,外孙女也到了花期。

这天夜里,区云渺与云老夫人同塌而眠,继续说起她的苏州日志。

听闻她种种手段思量,老夫人并不担心区云渺在区家受委屈,只单拎出一人嘱咐道:“你爹旁的女人我管不着,明棠那里,有任何你觉得不妥的,只管抽她,回头告诉外祖母。前头的孩子生了就生了,日后她与她儿女若敢伸爪子,碍着你半点,外祖母就替你处置了这个白眼狼!”

区云渺抱着她的胳膊晃了晃,“那就等着外祖母给我撑腰了。”

眼下云老夫人最关心的还是区云渺的终身大事,定亲三年,开国公府早就将沈家上下查得清清楚楚,还是得听外孙女自个儿说了才放心。

“沈家伯父常常与父亲通信商讨政事,”其中夹带多少私货就不提了,“听闻沈家兄长三年前在山东得中乡试解元,才名不小,明年便会进京参加会试。”

区云渺如今提起前世情人,终于有了点小女孩儿的羞涩。

“只要对你好,哪怕是块朽木,我们两家也能给他雕出花儿来。”云老夫人眯着眼,问起另一人,“倒是你挂念的那‘阿宋弟弟’,说是嫂子娘家的亲戚,我却不曾打探到。”

说到这个小没良心的,区云渺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每年生辰总有礼送来,神神秘秘的,我都要以为他死……呸呸呸!再不见人影,休怪我忘了他!”

“你急什么,”云老夫人看出她的口是心非,顺着她的头发安抚,“前几日,定国公府来了帖子,说是嫂子回京了,到时我直接开口帮你问便是。”

这个消息让区云渺又惊又喜,手肘半撑起身子,“舅姥姥回京了?那晴表姐呢?”

云老夫人将她摁回去,拉过被子密密实实地盖好,“自然是一起回了。应说是为了晴姐儿的婚事才回京。”

海晴的婚事?可还是太子?

想到这辈子太子对她的“不轨之心”,区云渺心里一阵膈应。

如今海晴伴海老夫人游历多年,经历已与前世迥异,难道还得给他做个侧妃?海晴自己又可乐意?

思绪飘远,身体隔着锦被被一下一下轻拍着,耳边云老夫人低哼着熟悉的催眠小调,外祖母身上的温度带着睡意袭来,让区云渺在无限安心中陷入梦乡。

两日后,宫里来了人,分别去了开国公府与定国公府,请两位老夫人带着外孙女、孙女进宫向海太后请安。

翌日未及辰时,祖孙俩被下人唤醒梳妆。

云老夫人换好超品诰命服,她不喜浓妆,又是去见亲生姐姐,只淡抹了些粉霜口脂提气色。

区云渺由嬷嬷服侍穿上一身百蝶穿花罗裙,云老夫人最喜欢给她攒好料子,估摸着她的身段制衣,打了配套的头面首饰,此前年年给苏州送一大箱子。

梳了高髻,配上钗环,橙纱取来铜镜,区云渺细细打量了一番。

镜中人脸蛋不过巴掌余大,柳眉杏眼,琼鼻小口,面含粉黛,唇色嫣红。许是多了一世经历,区云渺总觉得自己似乎比上辈子更美些,重返青春的滋味任何一个女人都无法抗拒。

见吸引了屋里所有人的目光,她颇为自得,轻轻转了个圈。

绣娘心思极巧,图样并不完全绣在布面上,另用零碎的布片拼接出一只只粉蝶,只在中心串着米粒大的珍珠固定,裙摆随着区云渺的动作扬起,蝴蝶顿时“活”了过来,上下纷飞。

云老夫人不曾见识过这条裙子被穿上身的模样,这会儿也有些许惊艳。

只是赞叹过后,她却皱起了眉头,对这条自己亲自挑的裙子生出些顾虑来,半晌吩咐橙纱,“时辰还早,你去把另一件烟色碧纱裙拿来让你们姑娘换上。”

怕区云渺不乐意,她忙解释道:“虽只是进宫见你姨姥姥,说不准会碰上去请安的陛下太子,太子今年就满十八了,从四年前就说要指婚,至今没个准信,也不知这天家父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有个盛宠在身的四皇子与你年岁相当。乖渺姐儿,陛下当年就盘算你的婚事,你虽早定了亲,还是藏着点为好。”

“外祖母苦心,我晓得。”区云渺自然是没有不甘愿的,她还记得初初重生时的心愿。

她才不要当费心费脑的皇家媳妇呢。

马车进了东五门便不能再往前,早有宁寿宫的宫人带着肩舆候着——这是□□皇帝给开国功臣及其家眷的恩宠,云老夫人次次进宫都备着,她却从未接受过,只谢恩后,迈着数十年如一日的平稳步伐穿行在宫墙内。

区云渺知道,正是开国公府的这份谨慎,才能将爵位、兵权、荣宠保留至今,而不似其他三家或降爵贬斥,或人丁凋零,徒有虚名。

约步行了一刻钟,一行人才见着宁寿宫的门。

有那么一瞬间,区云渺仿佛回到了上辈子作为太后的时光,眼前华丽的宫殿里有醉人的权柄,更多的是无法驱散的寂寞。

定了定神,区云渺垂首迈过那道门槛。

正殿上首端坐一六旬贵妇,身着暗金凤袍,赤金头面上镶南海东珠,光华内敛。海太后乃已故老定国公胞妹、云老夫人胞姐,一向与妹妹亲厚。

太后右侧下首坐着的一老一少,正是海老夫人和海晴。

如今定国公虽由庶袭爵,有太后坐镇宫中时不时过问,也不敢对海老夫人海晴有什么不尊重。

“你可是又来迟了。”海太后一见云老夫人,脸上便带出了笑,一身肃穆威势散去,变得慈祥起来。

“是妹妹不是,这就给姐姐请安赔罪。”云老夫人含笑,带着区云渺下跪叩首行大礼,“太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太后忙叫起,云老夫人又转身向海老夫人略福身道:“嫂子安,离京多年未见,我和太后娘娘一直挂念着,如今瞧嫂子的气色不错,想必太后娘娘也会放心了。”

宫人引着云老夫人入座,区云渺则被海太后拉到身前细细端详半晌,拍着她的手笑得愈发慈爱,“我们渺姐儿算有个大人模样了,当年一个小人家家的跑去江南,可叫本宫和你外祖母担心。可曾吃了委屈没有?尽管说,本宫给你撑腰。”

她又转向云老夫人埋怨道:“你看你,好不容易渺姐儿回京了进宫见我,还给她穿得这么寒酸。陈嬷嬷,你去库房里挑十匹蜀锦,让两位老夫人带回去。”

区云渺抿嘴作害羞状,轻声谢恩道:“臣女诸事无碍,谢太后赏赐。”

太后见她如此生疏,捂着心口“哎哟”了一声,对满宫诸人“诉苦”,“你们快听听,这小没良心的,叫本宫什么?果真是人不如新,可怜本宫,没了小棉袄,寒冬三月可怎么过哦!”

众人配合地捂嘴轻笑,区云渺才红着脸,钻进太后怀中撒娇,“渺儿错了,姨姥姥疼我!”

当今非太后所出,比起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子孙女,太后情理上更偏疼娘家血脉,女孩多宠些亦无妨。

然老定国公嫡系的海晴性格文静,又被严肃的海老夫人带着,太后一腔慈心大半给了区云渺,一度疼她更胜亲祖母区老夫人。

一老一小腻歪成一团,云老夫人旁观外孙女“以退为进”,只笑而不语。

海老夫人从头至尾都保持着一个表情,捻着串紫檀佛珠缓缓转着,海晴乖巧地坐在祖母身边,时不时为祖母添茶,望向区云渺与太后的眼神带着羡慕,却无半点嫉妒。

“好了好了,你今日想必起了个大早,可别累着了。”海太后摸着区云渺的头发,温声道,“可要带着你晴姐姐去后头歇会儿?”

区云渺心知她这是有事要与两位老夫人相商,当即识趣地打了个小哈欠,“姨姥姥一说,渺儿还真困了。”

海太后遂指了贴身嬷嬷带二人往内殿走。

看着小姐妹相携而去的背影,她恍然轻叹,“瞧她们俩,跟安映与明珠当年似的。”

“……”海老夫人捏着佛珠的手猛然一紧,低声附和,“我那两儿一女都是福薄的,看不见子孙成家传业。”

后殿寝卧里,姐妹二人只摘了几支钗,叫宫人在外间侍候。

待身周无人,海晴拉着区云渺并做在榻上,一把攥住她的手,紧紧地握着,声音里带着颤抖,“渺儿,我真不知怎么谢你才好!”

“你可是救了我和祖母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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