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云渺这才有功夫仔细观察表姐。

苏州一别已是四年,海晴每到一处便会给区云渺来信,短则十余日一封,长则半年。

好在两国公府势大不缺跑腿,哪怕海老夫人南渡夷洲、西去天山也未曾断了联系,叫区云渺沾光,间接领略了不少上辈子不曾见过的风景。

如今看她五官如昨,肌肤仍然白皙,却白里透红,不见一丝病容与郁色。

海晴去年及笄,如今正是少女最好的花期,而不再是区云渺印象中孤苦伶仃太子侧妃。

至于海晴口中的“救命之恩”,又是区云渺“日行一善”的功劳。

上辈子区云渺返京后才听外祖母提起,海老夫人行至西南,因水土不服染上时疫,医治不当故去了。

没了海老夫人压制,定国公自然不会善待孤身一人的海晴,甚至转而投向正帝属意的四皇子,彼时太后忙着帮晁焱稳定东宫,所能做的也只是将海晴纳为侧妃,多加照拂。

故而今生知晓海晴欲往西南去时,区云渺特意去了一封长信,提及西南湿热多蛇虫,担心二人久居京中不适应,从秋老那求了预防时疫与紧急治疗的方子,连同几味稀有的药材打包送去。

有了区云渺的锦囊和海晴的悉心照料,海老夫人虽仍染了病,好在有惊无险,遭了一场罪后也不再奔波,带着海晴慢行回京。

跟区云渺说起当时凶险,海晴忍不住落泪,“信里不曾提及,却是此番大恩只想当面谢你,万幸你让我陪同祖母,万幸有你的方子药材,方才叫祖母转危为安。若祖母有个万一……我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过下去!”

她擦了擦眼角道:“你我姐妹之情本就不必疑说,往后无论妹妹有何所托,姐姐定当全力报答。”

待她平复情绪,区云渺一边为她整理仪容,一边柔声安抚道:“我不过歪打正着,还是舅姥姥吉人天相,又有晴姐姐你一片孝心,方才药到病除,都说小灾无大祸,经此一劫,日后便可无忧平安。”

海晴见她明明比自己年幼两岁,却稳重可靠如长辈一般,忍不住扑到区云渺怀里,抱着她的腰,像个小女孩般撒娇。

区云渺也由着她痴缠,过了一会儿,想起云老夫人昨夜所言,与海晴道:“倒有一事得先与晴姐姐告罪。”

“你尽管说。”

“我知晴姐姐与太子殿下两情相悦,”区云渺垂眸斟酌,“离京那年,外祖母传信与我说,京中有传闻太子殿下有意于我,我当年将将十岁,想必是空穴来风,也不知晴姐姐听说过没有。”

海晴噗嗤笑了一声,直起身子,见区云渺面有讪讪,忙握着她的手宽慰,“妹妹放心,这事我心里有数。倒非流言,当年太子表哥也是有苦衷,甚至祖母去苏州拜访也是为了向伯父试探此事。我知你对表哥无意,还念着与我的情分早早定了亲,此事只有表哥来向你赔罪的分,我哪会与你有芥蒂。”

“那我就放心了。”区云渺似松了口气。

她心下暗忖,海晴倒是知道得不少,听她言语间对太子如此亲近,想来这根红线还是绕回了原处。

但她性情早不是前世可比,又有海老夫人作靠山,或许能得正妃之位。

少女提及心上人难免羞涩,姐妹俩十分自觉地转了话头,谈起家中长短、首饰衣裳。

正殿的三位却正在为两人婚事筹谋。

“渺姐儿定的沈家无甚根基,如今听你说那哥儿本身是个有点才的,想来区家看过总差不离,来年会试若中了,留任京中,出阁时本宫向皇帝讨个县主,嫁在咱们眼皮子底下,总不会叫人亏待了去。”

海太后先问了妹妹,“本宫知你想多留她几年,但皇帝那边怕是有点想头,夜长梦多的……”

她伸手比了个“四”。

“娘娘说的是,”云老夫人立刻会意,接道,“沈大人虽外任山东,他夫人明年应是会进京陪沈家哥儿参考,待渺姐儿及笄后便可商议操办亲事。”

海太后点头,又转向今日甚少开口的海老夫人。

“晴儿与焱儿的事,嫂子是真的同意了?本宫本想,嫂子若不愿晴儿嫁入东宫,便从弟弟那房挑个姑娘给焱儿作侧妃。”

海太后这也是无奈之举,海家嫡系男丁皆战死,兵权旁落,袭爵的庶弟又是个没才干的墙头草,若海家如同云家那般人丁兴旺,大可不用女儿进宫博前程。

海家需要太子,太子也需要海家。

“孩子大了,总有自己的想法,”海老夫人抿唇,看不出喜怒。

比起云老夫人的强势外放,她与平民百姓家丧夫丧子的老妇人一般,吃斋诵经,大多时候沉默内敛,既没有出身世家的清高,也没有久居高位的威势。

“况有娘娘与陛下做主,能侍奉东宫,也是晴儿的福分。”

此刻只有姐妹姑嫂,海太后也直言保证道:“晴儿是个好孩子,不说东宫之主,日后若是一国之母也当得,你放心,他们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又有我看着,必不会叫她走上明珠的老路。”

这是在说海晴的太子妃之位。

晁焱还是太子一日,太子妃便是未来国母,海太后这么说也不为过。

听太后提及早逝的女儿、先皇后海氏,海老夫人嘴唇微颤,半晌不接话。

云老夫人见势忙道:“嫂子是舍不得孙女了,我又何尝舍得渺姐儿?只是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总得撂开手让他们自个儿过日子。”

“……是啊,儿孙自有儿孙福。”海老夫人低声自语。

三日后,有圣旨至定国公府,册封先国公嫡女海氏为太子妃。

至此,牵扯朝堂后宫数年的太子婚事终有定论。

一晃数月,七月初七,宜嫁娶。

今年的乞巧佳节不同往昔,钦天监卜得的黄道吉日、筹备了近半年的太子大婚正在今天。

老百姓们不懂朝堂诡谲、深宫暗涌,只知太子是先皇后所出,自封东宫至今已有十余载,在民间颇有仁爱之名。

如今娶妃成家,娶的又是开国功臣之后,指不定来年便有嫡孙降生,也是江山稳固,传承无忧的象征。

故此番在宫中授意下,颇有些举国同庆的意思,亲迎之仪极尽盛大。

辰时中,车舆从东宫出,太子往海国公府迎妻,与海晴承龙凤双辇,仪仗绕行大半京城,沿路红绸高挂,每五步便有京城衙役、三十步有御林军守卫,许百姓在五丈外叩首旁观。

沿途酒楼茶肆一月前便被京中官眷或豪绅定光了座,百姓们挤在路边,拖家带口想见识贵人容貌,有那机灵孩童说了一连串吉祥话,还得了随队东宫宫人与定国公府下人的铜板赏赐。

乞巧是少女们每年最期待的日子,区家姐妹几个也被允许由区三夫人带着出门玩耍。

连氏倒是想与区卿远携手同游、共赏七夕灯会,但她如今诰命在身,得随区老夫人、大夫人进宫贺东宫大喜。

东大街上视野最好的酒楼便是区三夫人的嫁妆之一,一行人刚进了二楼临街包厢,还没来得及喝口热茶,远处便传来礼乐鞭炮声,区云渺被区淑沅推着来到窗边,跟橙纱一左一右拽着她,免得她向外探身太过掉下去。

区淑浈姐妹占了另一个窗,连害羞的区淑清与大房区淑澄亦捺不住兴奋之情。

太子娶妃,盛世大婚,可不正是整个大虞朝万千少女的梦?

区云渺凭栏远眺,此刻迎亲队伍已经转过街角露了头,当先的除了开道的御林军,另有两人两骑分外引人注目——三皇子晁森,与她上辈子的夫君四皇子晁磊。

新人被掩在重重珠帘后看不分明,打头骑马的皇子们便吸引了更多目光。

皇子作为迎亲使者还是头一遭,晁森板板正正地坐在马上,似乎不太高兴的模样,晁磊则与他相反,兴致高昂,脸上一直带着笑,时不时冲围观人群挥手致意。

大部分百姓并不知晓他们是谁,只能从精致华丽的吉服上判断应是贵人,消息灵通些的夫人小姐们则是望着二人心中无限思量。

太子成了亲,接下来就轮到这两位了。

区云渺大概是这整条街上唯一不艳羡激动的少女,虽与姐妹一般望着窗外,却是在数着枝头的麻雀,一边手指无意识地卷着区淑沅的发梢。

忽而,耳边传来一个颇为骄纵、还有些熟悉的女声。

“要我说,太子虽尊贵,作为夫君人选可远比不上四皇子。”

大家都敞着窗,相邻包间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许是家中颇有权势的贵女,议论起皇家来也不收敛,倒是让隔壁的区家姐妹们听了热闹。

那头应也只是姐妹做堆,没个稳重的长辈压着,为首的少女兴致颇高。

“你们别看这婚礼如何隆重,可知就在陛下赐婚后一月,太子又奉旨,先纳了江宁总督之女为侧妃?那可是封疆大吏,比起如今的定国公府也不差什么,更别说东宫早有美人侍妾,太子妃若是能早日诞下嫡子还好,不然有的苦吃。”

这些区云渺也知晓。

她还知道这位侧妃娘娘才是上辈子的太子妃,家世手段不输海晴多少。

如今名分颠倒,东宫怕是不会太平。

只不知道这是正帝的主意,还是太子自己所求。

“四皇子就不同了,他与五公主龙凤双生,本就是祥瑞之兆,都说前十年未开窍是被仙人带在身边,才有了这些年的新奇玩意儿。”

“你们谁不爱用香皂?那玻璃可是赚了番邦不少金银,还有‘皇子犁’,哪样不是利国利民,谁不赞一声天纵奇才?”

“更别说四皇子性情温柔,他可是在诗会上亲口说过,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只羡鸳鸯不羡仙’的!”

别说少女身边人如何赞叹,隔了半道墙的区家姐妹们都听得入了神,正当婚龄的区淑澄与区淑浈更是面露神往之色。

区淑浈忍不住道:“这人也不知是何等身份,难道以为她如此说,自己就能配得四皇子不成?莫非——”

她目光落在始终平静无比的区云渺身上,话语一转,“莫非她出身比渺妹妹还要尊贵?想当初,渺妹妹你可是……”

说到这区淑浈顿了顿,又忙捂嘴改口,“姐姐忘了,渺妹妹早已定亲,真真是可惜了。当年与太子妃在苏州有一面之缘,如今已是天壤之别。”

区云渺眉也未抬,“那位姑娘够不够格我不知,我只知浈姑娘你却是万万不够的。”

略带轻蔑的口气让区淑浈气极,正要反驳,被一边的三夫人喝了回去。作为酒楼背后东家,三夫人早在有人提及皇室时就遣了小二去打探对方身份。

但不管他人如何,这都不是区淑浈该说的话。

宝盖婚车逐渐远去,区云渺垂下眸,不再言语。

一生一世一双人,只羡鸳鸯不羡仙。

前世今生六十余载,她没有听过比这更美的誓言。

她总会找到这么一个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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