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香燃起灰烟袅袅,在喃喃不绝的诵经声中盘旋而上,给这神佛之地拢上一层神秘的面纱。
区云渺本不信鬼神之说,但如今亲身经历重生这般话本里才有的离奇事,心中多少有了敬畏,举手投足不敢有不敬,乖乖跟在连氏身后双手执香,跪地下拜,甚是虔诚地许愿区承洵能在数日后的乡试中取得好成绩。
数年用心经营下来,这位腹黑继弟已经完全是“自己人”了,好好培养日后既是助力,也是靠山。
在对区承洵的期望上,区云渺难得与连氏达成一致。
连氏上完香,接着摇了签,去寻主持解卦。
区云渺被烟熏得有些胸闷,与连氏知会了一声,想带着橙纱在四周转转。
区淑浈的心思自山下惊马后便不知飞到哪儿去了,本想有样学样,却被连氏毫不犹豫地驳了。
区云渺她是管不动,但也从来不担心她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这个跟明姨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庶长女却是一刻也别想离开她眼皮子底下。
区淑浈只能盯着区云渺离开的背影恼火,腹诽这个故作淡定的嫡妹定是去想方邂逅贵人去了,可恨连氏蠢笨无用,吃软怕硬。
庶姐如何嫉恨不甘区云渺不知,对所谓的贵人区云渺更是一点不感兴趣,甚至避之不及。
她与橙纱都有些身手,随身带着武器药物,故不似普通闺阁女子胆小谨慎,寻了条略偏僻静谧的小径,一前一后慢慢走着。
京城虽然繁华贵重,但规矩冗杂,易起流言,远不如在苏州轻快自在。
区云渺长长地吐了口气,绕过一个弯,又看见了熟悉的粉色身影,忍不住有些烦闷,不是山下惊马的严姓少女又是哪个?
还让不让人好好散心了?
区云渺转身便想走,却听见了一个嚣张的男声道:“你这泼辣小娘子,满嘴胡言,身边连个丫头也没有,也敢冒充侯爷之女?不如跟小爷回府吃香的喝辣的,至少比做梦来得快些。”
嗯?不是密林私会?
光是听着那油腻的男声,区云渺就手痒了,一手按着帷帽,另一手摸上了腰间的鞭子。
她带着橙纱从后方缓步靠近,看见严姓少女孤身一人,衣裙褶皱,蒙着一层尘土,形容略显狼狈,无怪被这纨绔子当成平民女子。
那男人伸手去抓,少女匆忙逃窜躲避,一边开口呼救:“来人!快来人呐!四公子、四殿下您在吗?!”
她是追着晁磊上山的?区云渺微愣。
“哪来的殿下?你叫陛下也没用!”男女天生的速度力量差异,让纨绔子很快便追上了少女。
区云渺回过神来,正要上前解救,长鞭已破空,却被一只突然冒出的手拦了下来。
这空手入白刃的架势,让她觉得有些眼熟。
来人单手就着鞭身缠了两圈,稍一用力,便把区云渺拉到一棵足够两人合抱的树后藏匿好。
“你别过去,她没事了。”
不久前才听过的沙哑嗓音,是那位恩人少年。
区云渺心下一惊,摸不准他的身份,只隐隐有些不可思议的猜测。
她四下瞟了瞟,竟发现跟在身后的橙纱不见了踪影,应是被这人制服了。
技不如人,她也并未感受到敌意或是杀气,只能暂时就范,与恩人少年在树后当起了偷窥者。
另一边,大概是严姓少女诚心的呼唤起了作用,晁磊带着护卫头领再一次及时赶到,成功救美。
晁磊向来不爱喊打喊杀,让护卫作势亮刀便将纨绔子吓跑了,严姓少女短短时间内又一次被心上人解救,也顾不上去追究登徒子,只双颊绯红地站在原地,对晁磊欲语还休。
“小女子严雅宁,再次多谢四殿下救命之恩。”
这会儿没有普通百姓在,严姓少女在叫破晁磊身份的同时,不甚矜持地自报家门。
听闻这个名字,区云渺心里感慨,果然是她。
严氏雅宁,正是太子大婚那日,在区云渺隔壁包厢放肆谈论的少女。
若只论娘家,严雅宁在全京城贵女中排得上前五,甚至更盛区云渺一筹。冠英侯严耀为正帝侍卫出身,一路提拔至今,掌京城防卫要务,可见其得正帝信任。
区云渺对严雅宁熟悉至此,实在是上辈子严雅宁同样钟情于晁磊,在正帝最终赐婚前,一直与她竞争四皇子妃之位。
只是一个新贵冠英侯在朝中根基抵不过区府与开国公两家老臣分量,她本人又过于娇蛮、性情外放,故当时被教养得矜持稳重、颇有大家气派的区云渺更符合正帝与婉贵妃对儿媳的标准。
严雅宁本就在四皇子妃的候选之列,眼下摆明了对晁磊有意,那护卫头领十分识趣地退到三丈开外,将空间留给二人。
恩人少年选的位置极好,既不会被另一个方向的护卫发现,又能清晰地旁观到少年少女的一言一行。
区云渺遂放缓气息,借着这个机会好好看看前世故人。
南巡时晁磊尚年幼,太子大婚那日也只是隔着远远看了一眼,哪怕是前世记忆里,留下更多印象的还是二十岁的花心太子、三十岁的昏聩君主,直至变作太庙里冷冰冰的先帝灵位。
而此刻站在不远处的少年,叫她想起了最初的时候。
晁磊相貌并不如何出色,身材亦不魁梧健硕,只将将比严雅宁高出半个脑袋,微圆的脸上大部分时候都挂着温和的笑容,少有其余皇子身上的那种高傲与距离感,与人交流时习惯性地注视对方,对宫人与百姓也不爱摆架子,处事脾性颇受下拥护。
接触过他的人,十之八九都会评价他身上有着不同于俗世的灵气,大概那十年真如民间传闻一般,是在仙人座下聆听教诲。
婉贵妃爱他,因为他是龙凤双生,是她祈盼多年的长子,哪怕痴傻十年也不曾放弃。
正帝宠他,前十年爱屋及乌,自落水高烧开窍后,晁磊常有惊人之举,确实给朝堂民生带来了不少好处,又不爱居功弄权,与正帝一直只当普通父子相处。
正帝猜忌武将外戚、猜忌太后东宫,却从未怀疑过晁磊,甚至主动为其筹谋,将他推上了那个位子,叫人难以相信帝王竟有如此慈父之心。
贵女们恋慕他,因他多才不傲慢,温柔不轻浮,体贴不滥情,有那“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迷人承诺,才引得前世的区云渺心甘情愿嫁作皇家妇。
在初婚的数年,他确实如自己所说,除她之外不近女色,两人也有过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的好时光。
然而待她确诊不孕,涉及子嗣传承,晁磊又成了俗世男子,不再坚守反抗,默默接受了区云渺与婉贵妃安排的侧妃。
有了第一个,便有了第二个、第三个,乃至后宫数不清的佳丽。
失了专情的夫君,区云渺便弄起权术,以平衡之道稳稳地掌控晁磊后院,又将手伸向前朝,晁磊不爱权、不善谋,她便隐在他身后,暗中低调为正帝之谋添了不少力。
他醉卧美人膝,她醒掌天下权。
区云渺怨过他不守承诺,但一路夺权至入主中宫,区家与云家的教养让她无法旁观晁磊将朝政处理得一团乱麻,自觉担起国母之责,那点怨愤早就被沉甸甸的江山责任给压过去。
后来他的英年早逝也与她的有意放纵脱不开关系。
如今回想起来,还是负心的晁磊成就了那一世的区太后,或许他们也能勉强算上两不相欠。
脑中百般回忆,心里却平静无波,区云渺再次确认已将前世与晁磊的种种尽数放下,如今她只当个旁观者便好。
没了她,晁磊仅靠那点偏才也不一定能顺利登位。
“……我心慕四殿下!”严雅宁大胆的告白将区云渺从记忆中拉回到现实。
区云渺看见晁磊的脸“刷”的一下变得通红,双手不知往哪儿放,“你,你怎么说这个,要是被别人听见了,会影响你的名声。”
“谁敢议论我?”严雅宁无所谓道,“现在这里也没有别人,我只是想叫四殿下知道我的心意罢了。”
她这般直接让晁磊更加不好意思,摸着后脑道:“其实,父皇母妃让我来见的另有他人,虽然还没能碰上,救严姑娘不过是凑巧而已。”
晁磊不知道的是,他越诚实、越为他人着想,才引得对方深陷其中。
“那又怎么样,我还是收到消息说四殿下来此,才跟着过来文昌庙的。殿下您没见着她,却连着救了我两次,说明我们才有缘分!”
“你说的,好像也有点道理哦。”
有一丝暧昧在少年少女间缠绕,两人红着脸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从家里长短到民间趣事,还有晁磊种种的奇思妙想,颇为投机,严雅宁双眼光彩熠熠,衬得面容更胜三月桃花。
大虞民风虽较开放,孤男寡女一直在深山密林中独处也不妥,护卫安静值守了一刻钟后忍不住出言提醒,晁磊方才讪讪提议道:“我还是先送严姑娘你回府吧。”
待三人走远,区云渺从树后绕出来,发现不远处被敲晕在地的橙纱,想来是恩人少年的手笔,连忙想要上前唤醒她。
但没走两步就被迫停住了。
她回头瞪了一眼还攥着鞭子的人,“你主子都走了,你还留着作甚?”
“我,那个,对不起。”
少年毫无预兆地松手,恰巧区云渺步子迈到一半,突然没了牵制,整个人向后倒去。
“姐姐小心!”
手重新拽住鞭尾,一个用力,少年又将区云渺拉了回来。
在两人即将撞上的那一刻,区云渺本想推开他的手忽然换了目标,趁少年不注意,一把掀飞了他的帷帽——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