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夜凉如水,十九的月亮依旧圆,寂静的小院落中不见灯火,偶有虫鸣。

区云渺将身上的外衫紧了紧,向外张望,没见着有什么异常,重重地叹了一声,自语道:“我还以为是那没良心的小子呢。”

不知为何,直觉告诉区云渺,这般深夜翻/墙造访、弄晕丫头的做派,只可能会是一个人。

不然她早就喊人了。

“看来是我弄错了。”区云渺颇为失望,接着红绡未完的动作,窗沿摩擦发出“嘎吱”的刺耳响声。

阖了半扇,区云渺眼前一晃,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缓缓飘落,给屋中与院外添了一道朦胧的阻隔,趁着月色泛出莹莹微光,如坠梦中。

关上的窗户又被打开了。

这道“屏风”约十尺见方,从房顶垂落,见多识广的区云渺也认不出是何种质地,随着微风小幅度摆动,那荧光又成了粼粼水波,好不美丽。

她还在惊叹,纱幕后又落下几个拳头大小的皮影小人,悬在半空,冲她作了个揖,小胳膊一扬,小腿一撇,手舞足蹈地跳了起来,伴随着又细又哑的嗓音——

“人生就像一场戏,今世有缘才相聚……”

有些怪异的曲调配上无比直白的唱词,要区云渺评价只有一个“俗”字,白瞎了这雅致的月色与精妙的布景。

字字细听之后,区云渺忍不住捂嘴,似乎是民间百姓们爱传唱的《莫生气》

“……他人气你你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听到这一句时,区云渺仿佛能看见幕后发声之人委屈撒娇的表情。

那股盘旋了半个多月的郁气忽然就淡了,区云渺嘴角微翘,甚至伸出手来,和着拍子轻轻击掌。

直到皮影小人再次拱手,幕后人不再掐着嗓子,用区云渺不久前刚听过的熟悉嗓音道:“祝姐姐生辰大吉,芳龄永继。”

区云渺回道:“你再这么藏藏掖掖装神弄鬼的,我可大吉不了。”

虽仍说着埋怨之言,语气中却带着笑意,让来人长长地吐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那姐姐是原谅我了吗?”

“你都不现身见我,我要原谅谁去?”区云渺没好气地反问。

“噢!那姐姐你退后点,我下来了。”

区云渺依言向里走了一步,窗外薄纱落地,一个穿着夜行衣的劲瘦身影从屋顶落下,双脚触地时没发出一点声音。

他回过头来,这次没有戴碍眼的帷帽,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隐隐泛着光,叫区云渺联想到在苏州庄子上从小喂到大的那只牧犬。

每次别后再见时,便会用这种湿漉漉的眼神望着她,围着她摇尾打转。

她最招架不住的就是这个,区云渺叹了口气,又继续向里屋退,冲窗外呆站着傻笑的人招手,“还傻愣着干什么,等着被人发现叫我第二天名声扫地不成?先进来再说话。”

少年熟练地翻窗入室,并十分自觉地带上窗户。

光线顿时少了七分,区云渺又点上一盏灯,举在手中,目光透过轻晃的光晕,落在对面的人身上,半晌才半是无奈半是感慨地低声开口唤道:“阿宋——”

终于又从区云渺口中听见熟悉的、带着纵容与宠溺的呼唤,阿宋脸上立刻露出了与当年无二的天真笑靥,就要抬腿向她靠近,如同三年前一般扑入她怀中。

区云渺见状忙出声喝止,“你就站在那儿,别过来!”

阿宋不知她为何不让他靠近,还是乖乖听话停住了,望向她的眼神又带了不解委屈。

他所有的心绪都写在脸上,一览无余,叫区云渺哭笑不得,“你还委屈上了?今天这是想做什么,不知从哪儿学了一身过人的武艺,是为了当采花贼不成?”

“才不是采花贼,我是想给姐姐你过生辰的。”阿宋不服地嘟囔道。

区云渺摇头,“也就是我胆大,又猜到了多半是你,但凡换成旁人,别说姑娘,哪怕是男子,也只会以为半夜闹鬼,受惊害怕不说,哪会以为有趣或是高兴,领你的好意?”

他脸上仍是懵懂,嘴巴却已经先服了软,“姐姐我知道错了,你别又生气了。”

区云渺纵有再大的气,也被阿宋一下接一下的软钉子给敲没了。

只短短两次相见,区云渺就已知晓秋老当年并非妄言。

阿宋外表变化比她要大得多,眼神与心智却一如当年纯澈稚嫩。

想到这她的心更软了。

阿宋这会儿被区云渺命令不得太过靠近,但十分想叫多年不见的姐姐好好看看自己如今的模样,伸手拿过一旁圆桌上的蜡烛,站得笔直,一手举着从头慢慢照到脚。

“姐姐你看,我有听话,好好吃饭,好好练武,已经比你高啦~”

这份似乎是天生的贴心劲儿也没有变过。

二人各执一盏灯,相对而立,一时无言。

区云渺就着昏暗的烛光端详他。

不过短短三年,阿宋便从不及她胸口窜得比她还要高,黑色的布料紧裹着身体,更显瘦削,脸上的婴儿肥尽数消去,五官还有当年的影子,只是变得更加锋利,精致更甚她初见时所预料,此刻抿着唇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让区云渺高兴之余,还生出些惆怅来。

高兴的是他在她未见之处健康成长,惆怅的是尽管两人姐弟之情未变,但受限于世俗教条,无法再像过去那般亲近了。

阿宋也趁此机会面对面将想念了一千多个日夜的姐姐仔细端详,他向来读书不开窍,诗词歌赋皆不通,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姐姐比他想得还好看,姐姐世上第一好看!

“阿宋——”

“姐姐——”

两人同时开口,又顿住,区云渺忍不住轻笑一声,整个人彻底放松下来,阿宋空着的手挠了挠脑袋,示意让她先说。

区云渺放柔声音,接连问他是何时到京城的,如今安置在何处,做什么事,齐飞白是不是还跟在他身边,日后又有什么打算,需不需要她帮忙安排。

阿宋认真地依次答了。

“就是上次在郊外碰见姐姐的前两天回京。”

“哥哥有给宅子。”

“现在大多时候跟在四,四殿下身边,四殿下对我挺好的。”

“小白去帮哥哥做事了。”

“我这都好不要紧,姐姐照顾好自己就行了,不要一个人不开心。”

说完他又从身后掏出一个锦盒,他打开后本想上前亲手拿给区云渺看看,想到她方才的表现,不敢贸然靠近,将盒子放到一边桌子上,道:“这才是我给姐姐准备的礼物呢,回头姐姐试试趁不趁手,嗯,还有信,姐姐记得看。”

“信?”区云渺捂嘴,“可是你每年送来的、至少有百十页的个人小传?”

也不知阿宋这几年飘荡在何处,区云渺联系不上他,只有每年生辰前后会收到一份以海家名义送上的贺礼,内都是些收工打磨的小物件或是各地的稀奇玩意儿,此外还少不了半掌厚、写满了阿宋一年生活经历的信纸。

区云渺为之起名为《阿宋习武日记》,甚至还有闲心找了书封装订。

今日这本,便该编到卷四了。

“我也是想要姐姐多念着我些。”阿宋委屈道。

“我既然认了你做弟弟,怎么会不念着你。”区云渺安慰他,又接着教诲,“今晚你实在莽撞了,就算你不喜读书,该懂的道理也改学学。以后若有事找我,去城东太平坊三巷巷尾那家福记当铺找掌柜,那是我娘的陪嫁,切记不可再如今天这般夜探民宅,闯的还是姑娘家的闺房。”

“不止对我,若以后你遇上了喜欢的姑娘,更要待对方尊重。你这一身武艺可不一般,好好的练着健体强身,或是想做一番事业也成,凡事多听听小白与你兄长的话,万万不可行鸡鸣狗盗之流,如若不然……”

区云渺顿了顿,挑了个对阿宋来说最可怕的威胁,“我就不理你,不再见你了!”

果不其然,这话吓得阿宋原地跳了一步,拧着衣摆急忙道:“我听话,我会听姐姐话的!姐姐不高兴的话,我现在就走,等姐姐下次出府我再来见姐姐。不不,我远远看上姐姐一眼就行了。”

不知怎地,两人的话让她突然联想到话本故事里,一方冷酷无情,另一方痴心不改。

嗯,她自己竟是前者。

区云渺被自己的奇思妙想给逗笑了,见阿宋已转过身,真有要立刻离开的意思,忙出声叫住他:“你等等,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阿宋刷的回过头来,双眼发亮。

她走回内室,在床头的红木箱中翻找一番,不一会儿也捧了个盒子出来。

阿宋再激动期待,依然老实地站在原地不动。

纵然他长得比她高了,到底还是孩童心性,一派赤诚,挂念她这么久,好不容易见面能好好说话,却是连靠近三丈之内都不允,怪不得他可怜委屈。

区云渺检讨自己竟成了个迂腐的老教条,说不准就伤了阿宋的心,在阿宋惊喜的目光中走近,摸了摸他头顶细软的碎发,将她为他准备了许久、却没能成功送出去的礼物一样一样掏出来,亲手交给他。

“我手笨,也不知你喜欢什么,身形如何,只能做了这个小荷包,里面有我供了三年的平安符。”

区云渺本想将荷包给他系在腰间,却被他夺过,小心翼翼地摩挲了几下,塞进胸口衣襟,贴着心脏放好。

“这对玄铁护腕、还有这副金丝软甲,是我托了云家,找了最好的作坊给你打的。练武免不了摔摔打打,你又总是不知轻重,毛里毛躁,这几年我总担心下次见面你会不会缺了胳膊少了腿。”

与阿宋相见不过短短几刻钟,区云渺数不清自己笑了几次,又叹了几次。

“我不知你怎么会到四殿下身边去,他虽然不太着调,性子却是不错的,不过若有机会还是辞了这个差事,你才多大呢,先玩耍几年,再买些田产铺面,日后就收收租,当个富贵闲人多好。”

说着说着,她腰间一重,阿宋再忍不住,伸手抱住她,将脑袋埋在她腰间,闷声哽道:“我就知道只有姐姐你对我最好了,他们只看我练得如何,却从不问我痛不痛,苦不苦。这三年我真的好想好想你,我现在练好了武,回了京城,以后一定能够好好保护姐姐……”

区云渺轻轻拍着他的背,无论他说什么,都轻声应是。

那装满了一小木匣的信件,早就让区云渺知道,他这几年过得如何,又有多挂念她。

等他平复完情绪,区云渺也有些不舍,但夜已深,今日之事已经够出格了,再呆下去与两人都不妥。

区云渺拿了拍子为阿宋细细擦了脸,怀着满腔长姐如母的慈心劝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不是姐姐不想与你亲近,你在我心中与小泽儿一般是亲弟弟,只是我们阿宋长大了,要学着顾及些男女大防。”

“我当年在苏州便定了亲,你日后也会娶个合适的妻子,到时候姐姐帮你掌眼,挑个喜欢你你也喜欢的,一心一意与她好好过日子。”

“我不懂那些,我只喜欢姐姐你!”阿宋争辩,在区云渺不赞同的目光中又低下头,“好吧,我听姐姐的话。”

区云渺为他理了理垂落的鬓发,“知道你最乖了。”

“那我走了,姐姐快去休息。”

阿宋终究还是一步三回头走到了窗边,回头冲区云渺问道:“我还会与姐姐再见面的是吗?”

“当然。”区云渺回答得毫不犹豫。

得了她的承诺,阿宋再次奉上一个大大的笑,翻过窗户,站在外头示意区云渺上床歇息,直到她照做后,才满意地阖上窗,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

过了个特别的生辰,了却一桩心事,区云渺总算安心入眠。

此时她怎么都没预料到,不久之后再次与阿宋相见,会是那般惊吓与惊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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