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是京城最叫人觉得舒适的时候,过了酷热难耐的盛夏,姑娘们纷纷换上层叠繁复的衫裙,出门踏青会友。
如区府这般的官宦人家,夏初便着手为府上的主子们提早一季裁制新衣,时下流行的各色材质款式具齐,今年老夫人又早早示下,为区云渺三人在定例上又加了五成,好让她们出门相看时更体面些。
今日进宫赴宴,几位主子自然起了个大早,细细装扮妥当,离府之前,几人先到了老夫人院里请安,也是让她过过目把把关。
大夫人无论是出阁前还是嫁入区府后,都是见惯了大场面的,自不会有任何不妥。区淑澄虽为庶女,也在她膝下教养长大,文静本分,早就知晓自己未来如何,今日进宫不过走个过场,见个世面。
再看二房这头,区云渺是最为平常心的一个。
除去在苏州的这些年,她从小便常被云老夫人带着,每年必往宫中海太后处去个四五六趟,加上上辈子做了皇宫近二十年的主子,对哪座冷宫里有密道、哪道墙下有狗洞直通宫外这种事都了如指掌,一点激动或是兴奋也无。
她梳了个单螺髻,配上一套珍珠头面,挑了一件宝蓝大袖襦裙,外罩烟色绡纱,通身只在裙摆上绣着大片深浅不一的云纹,夹着隐隐泛光的银丝,既雅致又郑重,不显艳俗,很适合拜见贵人。
比起她的从容不迫,倒显得连氏这个做长辈的有些紧张。
这是连氏第二次进宫,上回贺太子大婚,又有丈夫在身边,只是叩个头,说两句吉祥话便过了,今儿个却是作为区府的代表之一在京城大员官眷面前露脸,一来就是个大场面,由不得她不惶恐。
她身上的衣裙首饰,还是头天晚上腆着脸拜托大夫人给挑的。
区淑浈穿着一身水粉色的留仙裙,不及区云渺贵气,却也与十六岁少女气质相合,脸上抹了淡妆,有几分娇俏又不出格。
许是觉着上次在老夫人与嫡母前不小心漏了心思,今日她看起来与区淑澄一般安静。
她见老夫人和大夫人都点了头,悬了几日的心方才放下。
老夫人又将一些注意事项强调了一次,最后叮嘱道:“老大媳妇你带着点你弟妹与姑娘们,说话行事前多思量三分,万不可冲动。”
巳时中,几人用了些味淡的糕点稍稍垫肚,套了两辆马车往宫中去。
离得越近,便有越来越多的马车加入到这个队伍中,不比上次区云渺进宫的单车轻骑,及至宫门百丈外,就有侍卫拦道,请各府夫人小姐下车步行,另有人引着马车与仆役往他处停驻。
区云渺虽是宫中熟客,这会儿也乖乖与连氏一道跟在大夫人身后,只用眼角余光四处看了看,发现了不少眼熟的面孔。
前朝与后宫息息相连,宫中佳丽八成皆为朝臣之女,家中有出了娘娘、却不甚受宠手无权柄的,这便是个难得的与亲人相见的机会,故早向太后报备后,派了人回府传信叫提早些进宫,又叫太监宫女在宫门口候着,见了人便迎上前引路。
区府没有入宫侍君的姑娘,按礼应去海太后的宁寿宫拜见。
区云渺瞧见不远处,如今的定国公夫人带着两位衣着妍丽的少女,正与一位看起来颇有些年纪与气势的公公寒暄,观其神色竟有几分谄媚。
虽只看见对方的背影,区云渺确定这位公公并不是宁寿宫的人。
他与定国公夫人又说了几句,转过身来,叫区云渺认出了身份。
乃是昭和宫婉贵妃的心腹大太监德福。
前世作为婉贵妃的儿媳,这位笑面虎公公也算是区云渺的熟人,如今她与昭和宫并无交集,当即收回视线,亦步亦趋地跟着大夫人继续向前。
不想德福双眼一亮,不顾身边的定国公夫人,冲着区府一行迎上来,带着笑拱手道:“敢问可是太傅区卿逸大人府上内眷?”
婉贵妃宠冠后宫,她跟前的红人,区大夫人也是认得的,当即客气地应道:“夫家正是区府,臣妇赵氏奉诏携弟妹与府上三位姑娘进宫。”
闻言,德福笑得越发谦恭,福了个大礼,“可算是叫小的等到您了,贵妃娘娘可是念叨您许久,前些日子区大人指点了四皇子殿下的功课,叫殿下大有进益,恳请夫人带着府上几位移步昭和宫,贵妃娘娘想着亲自道谢呢!”
区大夫人心中疑惑,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公公折煞了,这都是为人臣子的本分,万不敢当贵妃娘娘一声谢,且家中三位姑娘年幼活泼,只怕扰了娘娘清净。”
“当得的当得的,”德福眯着眼,视线在区云渺三人身上转了一圈,笑得更开,“几位小姐钟灵毓秀,面带福相,娘娘见了必定欢喜。外头日晒,夫人不如与咱家这边走?”
看这架势,不容她轻易回绝,区大夫人沉吟片刻,在旁人视线不及之处递过去一个荷包,压低声音问:“敢问公公,贵妃娘娘统共召见了几家夫人?”
这没什不可说的,德福顺势接过,拢进袖口,“眼下娘娘已见过了何家,林家,夫人您的娘家赵家……”
一连串的姓氏从德福口中吐出,接着他又朝不远处示意,“还有定国公海家,也等着向贵妃娘娘请安呢!”
区云渺不着痕迹地将大半个身形藏在大夫人身后,细细听她与德福言语往来。
婉贵妃见的都是一二品的大员与公候内眷,明显是为了晁磊相看正妃,区淑澄与区淑浈两位庶女是不够格的,那么贵妃娘娘想见的人,是有婚约在身的她。
当初定亲是为了应付晁焱异常的权宜之计,虽未大肆宣扬,但凡正帝与婉贵妃考虑过她,不至于不知道这个消息,照常理来讲应打消了将她配给晁磊的念头。
若是正帝要见她,区云渺恐怕会担心他有什么旁的想法。
如果只是婉贵妃,以她对前世婆婆的了解,她恨不得把京城贵女都给儿子一网打尽,并不会特别在意一个她,应只是出于傲气或好奇想见见正帝曾经最中意的儿媳人选。
故真要去拜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要让婉贵妃看不上她,可比讨婉贵妃欢心容易多了。
顷刻之间,区大夫人也想通了其中大概,虽婉贵妃之举出乎意料,但秋日宴本就是以昭和宫为首,即便是托太后之名拒绝也不妥当,只能见机行事。
另一头,方才被应付撇下的定国公夫人眼见区府一行与德福相谈甚欢,瞧着就要去觐见贵人,快步走上来插入二人之间,与区大夫人寒暄道:“这不是赵姐姐嘛!许久不见,比上次瞧着年轻了好几岁似的,叫我一下竟不敢认。”
“海夫人安,方才光顾着与这位公公说话,没能与夫人招呼,还望见谅则个。”区大夫人笑着回道,又拉过连氏介绍,“这是我弟妹,此前随府上二老爷外放苏州六载,今年刚回京,海夫人应是不认得的。”
定国公夫人顺势拉着连氏的手,“妹妹一看就是个体面人,回头得空我们好好说说话。”
她随意客套了一句,不待连氏回应,又转向旁观的德福,带着一丝谄媚与急切:“公公既然接到了区夫人,不如一起先去给贵妃娘娘请安?别叫娘娘久等了。”
目光在几人身上转了一圈,德福一甩拂尘,侧身道:“那几位夫人随咱家来吧。”
德福打头领路,一行人由宫门守卫查验名帖腰牌,刚放了行,区云渺瞧见不远处一位眼熟的嬷嬷大步疾走过来,几息后便到了眼前。
来人是宁寿宫海太后跟前的陈嬷嬷,冲几位夫人见礼后,转向德福问道:“德福公公,这可是替贵妃娘娘接到人了?”
德福拱手道:“嬷嬷好,可是有何事吩咐小的,待小的带完路便给嬷嬷跑腿去。”
“我不过也只是个传话的,哪就敢使唤公公了。这不是太后娘娘想娘家人了,叫我来宫门口瞧上一眼,别叫迷了路。”陈嬷嬷看着德福身后的定国公夫人,笑不达眼底。
定国公夫人脸上的表情立刻僵住了。
“满宫上下都晓得,太后娘娘最是慈和重情的,”德福冲宁寿宫的方向虚行一礼,“嬷嬷既来了,咱家就不越俎代庖,嬷嬷请自便。”
说完,他向右行几步走到区大夫人另一侧,用行动表示他对定国公夫人一行的放弃。
定国公府主动凑上来,昭和宫自然不会往外推,若为了他们与宁寿宫相争,得不了多少实际好处不说,还会得罪海太后,得不偿失。
定国公夫人与身后两女神色惴惴,嘴唇微颤,半晌与陈嬷嬷道:“方才德福公公也是好心,想绕路送我们几个去宁寿宫,如今嬷嬷来了正巧了。”
“那赵家姐姐与二夫人,咱们宴上再见。”她走到陈嬷嬷身后,回头向区大夫人告别时,脸上又挂了笑,这番变脸叫连氏目露惊愕。
德福冲陈嬷嬷拱手,准备带着区府一行先走一步,却被陈嬷嬷再度出声唤住,“公公且慢!”
“嬷嬷还有何吩咐?”
“这‘娘家人’可还漏了一个呢。”陈嬷嬷上前一步,拉住了区云渺的手。
“太后娘娘特地说了,叫区家二房的嫡姑娘、她老人家的甥孙女一道去宁寿宫问话。”
这下,是明晃晃地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