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云渺起身,做了几个深呼吸,走到窗边推开。
大概知道她今日情绪有异,来人没整什么故弄玄虚装神弄鬼的,乖乖提着一盏油灯站在不远处,眼巴巴地瞧着这边。
见她现身,他双眼先是一亮,立刻又蹙起眉头,开口第一句话既不是道歉也不是问候,“姐姐怎么也不披件衣裳,夜里风大,会着凉的。”
区云渺轻哼了一声,反问他,“我该如何称呼你,阿宋,还是七殿下?”
“姐姐想要我是阿宋,我就是姐姐的阿宋。”阿宋走到近前来,让区云渺看清他泛红的双眼,“姐姐我错了,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他又上前一步,扒住窗沿,垂头道:“姐姐你骂我吧,拿鞭子抽我也行,我在这儿给你挡着风。”
“你这副样子又作甚?”明明从头到尾被瞒在鼓里的是她,他这样,仿佛她才是那个恶人似的,区云渺心里也多了几分委屈,“我不是你亲姐姐,身份也不及你尊贵,哪敢对你喊打喊骂的。”
“姐姐你不骂我,我心里更慌。”阿宋小声地嘀咕,“我怕你不理我。”
这人脑子虽傻,直觉却是向来准得可怕。
区云渺叹了口气,问起别的,“橙纱她们几个,还有我院里其他仆从呢,又叫你给打晕了?”
“是点了睡穴,不是打晕,不疼的,他们明日醒来也不会发觉。”阿宋认真地纠正。
“还得感谢你手下留情不成?成天就知道翻墙,白瞎了你这一身好武艺。”区云渺忍不住伸手,想像以前那样弹他脑袋,阿宋顺势弯腰仰头,做好了“挨揍”的准备。
然而他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区云渺的手落下。
阿宋慌乱地追问,“姐姐真的生气了吗?”
“我不是气你,我只是……”区云渺收回手,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她只是有些不知所措。
给予她最大冲击的,不仅仅是阿宋的真实身份,而是她联想到的、为何会产生如此大变故的背后之因。
在苏州那几年,区承泽出生,吴氏到来,在庄子上与阿宋相识,帮沈家避过府试舞弊之祸,她与沈睿定亲,这一桩桩一件件与上辈子迥异之事,区云渺都理所当然以为,是她重生以来的种种作为所致。
凭着多了一世的记忆,又经历过后宫前朝的种种勾心斗角,她一度傲慢地认为,今生就算不能完全掌控身边人心,也能把握住诸事的大概走向。
直到今日阿宋身份被戳穿,叫区云渺陡然警觉。
远在江南的她,能对当时还在深宫中的阿宋产生这么大的影响么?
区云渺定了定神,注视着阿宋的双眼,“我有些事想问你,你不可再欺瞒我。”
她有几个疑惑要向他求证。
阿宋点头保证,“我绝对不会再骗姐姐一个字。”
“当年海老夫人来苏州,可是为了护你出京?”
“齐飞白是太子找来教你,且特意叮嘱只教你如何装模作样的?”
“太子与四皇子私交甚好,还叫你也同他相交?”
“你……身体有恙,陛下不知,太后不知,只太子知晓,才做了种种安排?”
每问一句,阿宋皆是点头,区云渺的心也越来越沉。
仿佛有一根明线,将所有的疑团串连起来,织就一张大网。
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脑中再次冒出某个令自己惊出冷汗的猜想——
万一得老天眷顾,得以重来一回的,不止她区云渺一个呢?
当年区承江府试险些被算计,查出幕后有东宫手笔,长辈们却因晁焱明面上执着求娶她,还在对两家献殷勤,从而打消了对他的怀疑。
若是他早知区云渺可能会成为他夺嫡路上劲敌,想着要么抢先得到,要么干脆毁掉呢?
还有阿宋,今日回府路上,区云渺向云老夫人询问七皇子之事,消息甚少。
她们在宫外只听闻七皇子顽劣不堪,推当时还痴傻的四皇子下水,又不敬祖先,被暴怒的正帝贬去金陵,在皇陵思过三年。
齐飞白的存在,足以证明晁焱当时便知晓阿宋的病情。
弟弟痴傻难医,晁焱当年不过十四岁,刚康复的晁磊尚未对东宫产生威胁,为何不求助太后正帝,而是放任阿宋、甚至可能是设计他犯错,让他被贬出京。
接着又冒着欺君之罪,再将他李代桃僵,秘送至苏州海家别庄,试图通过齐飞白的特殊教育,让他长成正常人的模样。
一场落水,同样高烧,晁磊开窍了,阿宋却毁了,晁焱是以何种心情对晁磊笑颜相待?
其中谜团太多,矛盾太多,区云渺思来想去,那最荒谬的可能,反倒成了最合理的解释——
晁焱他,也重生了。
区云渺以己度人,换作她是晁焱,面对前生宿敌,必然是会提前谋划,面上交好拉拢,暗里做好一击必杀的准备。
倘若知晓对方亦有前世记忆,旧恨难消,她恐怕不会再考虑前者,直接先下手为强,仗势扼杀以绝后患。
万幸的是,以常理思之,寻常人得幸重回少年时,定认为是大气运加身,下意识便觉得自己独一无二,不会、也不愿去设想旁人同样有此奇遇。
故而即便区云渺猜测成真,眼下也是晁焱在明,她在暗。
若不是,那就是她杞人忧天,也不是坏事。
许是性命攸关,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
区云渺又想起当年齐飞白提起“阿宋兄长”时莫名的惶恐,反复嘱咐她不得在外人面前露出分毫她对阿宋病情的知情之事。
她问道:“当年你留下书信,不告而别,只是为了去习武?”
“是皇兄,”阿宋委屈极了,“皇兄说不能让别人知道我的事,我不想和姐姐分开,与小白一起瞒了好久,但是还是瞒不住。”
“我还对皇兄撒谎了,同他说我与姐姐只是在庄上不小心碰上过几次,连名字都不晓得,小白说这样对姐姐好。”
区云渺恍然,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还和齐飞白联手护了她一回。
她又听阿宋接着道:“但皇兄说让我要小心姐姐,离姐姐远些,后来又让我离开苏州,我不想再跟小白学那些没用的,姐姐你说过我适合习武,我去求皇兄,他开始不同意,我就不吃饭,过了很久皇兄才答应,让人送我上天山,遇到了我师父。”
对阿宋来说,晁焱和区云渺便是最重要的人。
然而他听晁焱的话,对区云渺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又为了保护区云渺,骗了晁焱。
光听他这么寥寥几句,区云渺仿佛能看见当年七岁的阿宋,心中不知多少挣扎后,用笨拙却又浑然天成的演技,在自负聪明的她和晁焱面前蒙混过关。
又因她的几句话,他大着胆与晁焱抗争,小小的人还学痴男怨女搞起了绝食相逼这一套。
不过能让晁焱改变主意,不知他的苦肉计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了。
好在她非妄言,阿宋于武之一道确有天分,幸得名师,如今有武艺傍身,总比晁焱初时给他定的绣花枕头路子要靠谱些。
几番巧合下,他倒是成了与前世相比变化最大的那个。
区云渺的手落在他头上,像小时候那般轻轻摸着他的发,听他絮絮叨叨地,将那些她所不知道的空白一一填补。
“在山上呆了三年,后来我听说姐姐回京,皇兄也要我回宫,说父皇那边瞒不下去,正好师父嫌我天什么什么月饼,没什么可再教我的,就让我下山了。”
“姐姐,我听你话了,真的。”阿宋握住区云渺的手,移到脸颊边,轻轻蹭了几下,“不要生我气好吗?”
这动作对于他们现在的年纪来讲,似乎过于亲密了。
他心智稚嫩,不懂男女之别,区云渺却是懂的,若是往常,区云渺也不会如此放任他。
然而今日……
区云渺柔声夸赞他,“你是个好孩子,比姐姐想的更好,更勇敢。”
闻言,阿宋双眼立刻亮了三分,叫区云渺心头涌上几分不忍。
但她终究没有他以为得那么好。
她最自私了,万事都保全自己为先。
她不想去承担那或许只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风险。
区云渺收回了手,扯了扯嘴角道:“你在这儿等等,我有东西给你。”
“又是礼物吗?”阿宋开心道,这是不是说明区云渺已经完全原谅了他的欺瞒。
区云渺没肯定也没否认,走回到圆桌旁,将敞开的木匣一一阖上,又从大到小摞成一堆,正好够抱满怀。
然而她的手握住底端,却半晌抬不起来,仿佛被不知名的精怪抽光了力气。
屋外阿宋见状,还问了一句是不是东西太重,要不要他进来帮她,被区云渺出声制止。
按她本意,这些东西都该还给他才是。
但她还是舍不得。
罢了,区云渺轻叹一声,就当她私心作祟,想留下这份回忆。
她放下木盒,返身向窗边走。阿宋正双手撑着窗台,探了半个身子进来,见区云渺回头,立马又缩了回去,好似做了什么亏心事,低着头不敢看她。
明明重重宫门都拦不住这个小子,这半人高的窗台却成了他眼中的雷池。
她不说,他便不敢逾越一步。
他在她面前,总是这般乖巧听话。
区云渺勉强扯出个笑来,“姐姐记错了,没有什么东西,姐姐向阿宋道歉。”
阿宋忙摇头说没关系。
“但姐姐今天还有几句话想同你说,你要好好记在心里。”
他又乖乖点头。
区云渺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缓缓道:“你以后,好好听太子的话。他为了你,也算是苦心筹谋,甚至以身犯险,他是你血脉至亲,必会好好看顾你长大成家。”
“四皇子那可多亲近些,他不是个坏人,你这般赤诚,无需刻意伪装讨好,便可对他胃口。”
“若碰上什么小国使臣公主,千万离得远远儿的。”
“至于我,”区云渺回想三年前他们相识的种种,突然意识到,比起她自以为对阿宋的费心照顾与打算,阿宋给她的快乐要多得更多。
她带着些自嘲道:“我其实并未为你做过什么,所以,你无需太过挂念我。”
“阿宋,我最后叫你一声‘阿宋’,你长大了,如今回家了,姐姐有自己的路要走,不能陪你了。”
阿宋书念得再少再差,也懂得“最后”的意思,原本上扬的嘴角僵住,一点点向下收回,双眼微微睁大,怔怔地注视着她。
他们之间只隔着不足一掌厚的木墙,阿宋却觉得区云渺离他比从苏州到天山还远。
区云渺闭上眼,别过头,不忍看他眼神,嘴唇张合,吐出她从未想过,会对眼前这个她曾视若亲弟乃至亲子的孩子说的决绝之言。
“此后你做你的七皇子,我们——”
“就不必再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