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着青鸟与榴花的木窗在他眼前一点点阖拢,不留一丝缝隙,将她的容颜尽数遮挡,只余下一个朦胧清瘦的轮廓,被黯淡的烛光映在油纸上。

那纸似乎一戳就破,那人也触手可及,他像是被暗藏在心底深处的精怪蛊惑,慢慢地、试探地伸出手。

然而她一半决绝一半难过的眼神仿佛还在眼前,让他的手僵在半空中,只能停驻在原地,看窗上剪影逐渐散开,随着烛火轻颤摇曳,最终统归于黑暗。

心里头仿佛空了一大块,脑子更是一片空白,几乎要忘了自己是谁,从何处来,又要到哪里去。

——不,他忘不了,他是晁淼,是与太子晁焱一母同胞的七皇子。

因为是晁淼让她不开心了。

所有会让她开心或是不开心的,他都会认真记在心里。

不知在这沉沉夜色中伫立了多久,隐约听见墙外打更人慢悠悠的腔调,已是四更天了。

再在这门口杵着,就要变成区云渺曾经说过的偷窥狂采花贼,定会叫她不喜。

晁淼后退几步,足间在立柱房梁上轻点几下,整个人好似没有重量一般向上蹿起,落在房顶瓦片上,没发出一丝声响。

院里的丫头仆从都被他点了睡穴,在他们醒来之前,他要代替他们好好看着这个院子,让她睡个安稳觉。

晁淼斜躺在屋脊上,仰头望着漫天阴云,不见星月。

今天的夜色,真是一点也不美。

他就这么睁着眼,直到月落日升,天色渐明,底下传来那两个熟悉的丫头的声音,晁淼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站起身子,最后看了这个院落一眼。

都说事不过三,区云渺和齐飞白都教过他名声对于女子的重要性,他不该再来了。

他听话。

酉时中,雄鸡报晓。

京城某处宅院内,齐飞白半梦半醒间翻了个身,朦胧中双眼睁开一条缝,好大一个黑影杵在他床头,惊得他猛地一掀被子,从床上跳起来,落下时没找着平衡,直接一骨碌滚到地上。

他抬头仰视着来人,无奈道:“七殿下怎么又出宫了?可是太子有事要吩咐?”

大概是多年的面子工程有了成果,晁淼在他面前已有了几分主子该有的尊贵样,也不伸手相扶,只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然而一开口,满满的委屈立刻破了功,“姐姐说以后不见我了。”

比起一直挂念着区云渺、回京后又几次相见的晁淼,齐飞白愣怔了好一会儿,才理解了晁淼所言何事。

这几年他为晁焱办事,四处奔波,也是最近才回京城,苏州那一年的轻松时光于他似乎已成了遥远的过去,区云渺亦在记忆中逐渐淡去。

“区姑娘啊……”他站起身,走到桌边坐下,倒了两杯茶,招手示意晁淼坐下说话,“她可是知道殿下真实身份了?”

晁淼点头,将昨日太后千秋宴上刺客之事大概说了,“我是想保护姐姐的!”

“宫中出了这么大的事,殿下还私自偷跑出宫?!”齐飞白惊道,见晁淼一副失魂落魄抓不到重点的模样,不由一阵头痛,“殿下快回宫吧,若是被人发现了,恐怕还会连累太子殿下。”

晁淼“哦”了一声,“我等会儿就回去,你放心,那些侍卫们抓不住我的。”

“殿下如此任性,太子恐怕早就后悔送殿下去拜师学武。”齐飞白忍不住吐槽道。

晁淼坐到齐飞白对面,盯着他的双眼,又对他重复了一次,“姐姐说以后不见我了。”

除了知晓二人前情的齐飞白,晁淼这一腔苦闷也无人可倾诉,故一离开区府就直奔这儿来。

“区姑娘是个聪明人,当初对殿下那般照顾,骤然得知殿下骗了她如此大事,一时不能接受也是人之常情。”齐飞白以己度人,分析给晁淼听,“且区姑娘快及笄出嫁,不比幼时,得与殿下避嫌。”

晁淼的脸色越来越委屈难看,似乎齐飞白再多说一句他就能哭出来。

齐飞白看他好似遇上天塌般的大事,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个匪夷所思的想法来,“七殿下您,难道是喜欢上区姑娘了?”

这不能够吧?

与区云渺相识相处时,晁淼才七岁啊!

晁淼理所当然道:“我自然是最喜欢的姐姐的。”

他承认得如此干脆,倒又叫齐飞白迟疑了。

他回忆着当初二人的相处方式,以区云渺对晁淼的态度,齐飞白确信她是将晁淼当作弟弟甚至晚辈看待。

毕竟区云渺当时明明年纪不大,却常常那般“慈爱”,反差之大令他印象深刻,甚至动摇过心神。

至于晁淼,齐飞白怀疑他对异性有没有概念都是个问题。

“殿下稍安勿躁,”齐飞白心里有了些底,对着这个亲自教养过的孩子,拿出十分耐心循循引导,“区姑娘将殿下当亲弟,殿下视区姑娘为亲长,但区姑娘与殿下日渐长成,总得各自成家的。”

“当初殿下与我又隐瞒太子与区姑娘相交一事,若真为了区姑娘好,殿下便依她所言。”

“殿下只要照顾好自己,区姑娘聪慧,必不会让自己受委屈。倘若那位沈公子对她不好,殿下天潢贵胄,届时再想法子为她撑腰张目,也不辜负区姑娘曾经的关爱教导。”

“我就是难过……”晁淼盯着自己的杯中倒影,右手攥住自己胸口的衣服,低不可闻道,“心里空荡荡的。”

“殿下挂念区姑娘这么久,如今这般,也是人之常情。”

齐飞白只当他是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来,又给他讲了一通男女之别。“天有阴阳,人分男女,阴阳调和,缺一不可……世间女子万千,为人母慈,为人姊爱,为人妻忠,为人女孝,殿下或许可以好好想想,区姑娘对殿下来说,到底是以什么样的身份被‘喜欢’着的。”

晁淼托着腮,被齐飞白说得出了神。

他知道姐姐是女子,与他不同,但除了大概知晓不得随意与女子亲密接触外,他从未想过女人于他意味着什么。

母亲、姐妹、妻子、女儿?

原来女子,可能会有这么多种与他相关的身份吗?

七岁之前记忆已经全然模糊,只大致记得正帝不喜他愚笨,太后祖母九分心思给了兄长,兄长亦有忙不完的事,其余兄弟姐妹总对他冷嘲热讽,或是敬而远之,他就像是个多余的人,在深宫中茕茕无依。

也只有当年“同为蠢人”的四皇兄能与他玩到一处。

直到与晁磊一同落水,醒来后,四皇兄和兄长忽然都变得奇怪了,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小伙伴开窍,便在晁焱的安排下离京。

他自幼丧母,少时离家,现在回想起来,记忆中亲近过的异性,竟只有区云渺一人。

不懂就问的好孩子晁淼准备一样一样搞清楚。

于是他先问齐飞白:“小白的娘亲是什么样的人呢?”

“我娘啊,”齐飞白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柔软,“外表明明是个弱女子,当了娘后,却比谁都强悍,为了自己的孩子可以做任何事,那是一种无私的、不求回报的爱。而我们做孩子的,总觉得娘亲无所不能。”

晁淼想,区云渺似乎也是一个“表里不一”的人,那一年对他那样好,衣食住行、读书习武,处处为他照料妥帖,比宫里最厉害的管事嬷嬷还精明些。

而她对他的好,也从来是不求有什么回报的。

见他若有所思的模样,齐飞白笃定道:“殿下自幼丧母,听闻先头殿下的奶娘又内里藏奸,被太子殿下处置了,区姑娘虽只长殿下三岁,然她早慧,心智行事当年连我都有所不及,她喜爱殿下赤子之心,待殿下亦姐亦母,无半分算计,殿下也不要辜负区姑娘的一片慈心才是。”

齐飞白对区云渺的分析倒是一句也没错。

晁淼盯着他不再言语,似乎被他给说服了。

他回头瞧了瞧已然大亮的天色,在齐飞白如释重负的目光中告辞返程。

足尖踏过青砖红瓦,几个起落便已翻过宫墙。

有件事晁淼没对区云渺说一丝假话,便是他这一身功夫,别说皇宫之中,哪怕是全京城、乃至整个大虞朝,能胜过他的屈指可数。

说来自从七岁落水后被晁焱安排离宫,他便好似转了运似的,区云渺、秋老大夫,乃至师父,接连遇上的都是与皇宫中魑魅魍魉不同的好人、或是贵人。

虽同样是关外天山,晁焱本寻了个海家旧部将领授他武艺,谁想到晁淼偶发善心施舍了路边一个冻僵的老乞丐一壶暖酒,被拉着手上下摸索了一番,就给自个儿找了个真正的隐士高人当师父。

那位将领受过这高人的恩惠,又知他只是爱才心切,全无坏心,对心智有缺的晁淼百利无一害,便联手又骗了晁焱一回。

晁淼在天山上打磨筋骨,修炼内息,被师父“恨铁不成钢”了一千多个日夜,只有师兄和一个老哑仆相伴,当自己真是愚笨不开窍,被人嫌惯了,他也不觉得不开心,抱着寥寥几封托齐飞白私下传来的、区云渺的书信翻来覆去地看。

看那最为真挚的句句关切,就足以支撑着他度过这段痛并快乐的时光。

直到今年初,晁焱遣人唤他返京,师父感慨数日大醉一场,晁淼才从他口中知道,自己的天赋有几何,成就又有几何。

然而即便一年便胜过师兄,三年出师,晁淼亦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的,只想着自己厉害点,便能多帮到点兄长,再与区云渺见面,也能站出来为她遮挡风雨。

如今晁焱只大概知他练得不错,能跟大内侍卫打上数十个来回不败,不再是前世那个痴肥皇子,便去了大半忧思,叮嘱他少言少语,装好面上模样就是。

却不知他艺高人胆大,私自来去皇宫数回,更不知他拿这一身武艺,多行那偷窥尾随夜探之事。

转眼便到了自己宫中,晁淼如往常般轻巧落地,一回身,猝不及防对上一张黑脸。

“师兄?”

来人是他的师兄何凉,他师父在山上捡的弃婴,过去十八年最远只到过天山脚下的村镇,今次被师父命令下山见见世面,也是让二人互相作伴看护。

晁淼便托晁焱给何凉安排了个身份,在他身边补了个侍卫的缺,私下里二人仍作兄弟相处。

“四殿下天刚亮就来了。”何凉道。

他刚说完,后头就出现了晁磊的身影。

“可回来了我的祖宗!”晁磊抹了把额头,小跑到他身边,压低声音道,“亏得是我主动请了来探望的差事,要是德喜公公来了,你这不得暴露了。”

“多谢四皇兄。”晁淼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半垂着头往寝殿内走去,整个人从里到外散发着一种生无可恋的颓丧之气。

晁磊和何凉对视了一眼,快步跟上,一边叭叭叭地问:“这是怎么了?心情不好?身体不适?出宫干啥了?”

晁淼眉头渐紧,一言不发,难得生出些不耐烦的情绪来。

何凉也是头一回见到他这样,心下疑惑,却没如晁磊一般直接出口问,反倒伸手拦在两人中间,对晁磊道:“今日多谢四殿下关心探望,我们殿下受惊累了,需要休息。”

晁磊知晓何凉与晁淼关系亲近,不是普通侍卫,他自己本身也不甚在意尊卑礼仪,对两位“武林高手”还有几分崇拜,并不计较他略显失礼的口气和动作,只干巴巴地笑着,带着几分关切的目光不住在晁淼面上流连。

明白这个异母兄弟对他从来没坏心,有时甚至比晁焱更能理解他些,晁淼遂还是回了他:“师兄说的对,我就是有点累了,四皇兄不必担心。”

说完他反问晁磊,“四皇兄是又有什么东西想拖我转交?”

“啊这,是有点小玩意……”晁磊心虚地四处瞥了瞥,从怀中掏出个锦盒来递给他,“……你懂的。”

晁淼目光落在那个华贵精致、一看就是给女眷准备的礼上,一时又出了神。

他过去给她准备的那些,是不是太过粗糙了,才不足以叫她消气。

“七皇弟?”

“殿下累了,这回便由我替四殿下跑腿吧。”何凉替晁淼接过锦盒,侧身避了下向他拱手的晁磊,接着毫不客气地替主赶客,“四殿下若是没有旁的事,不如早点回去向陛下和娘娘复命。”

“好好好,我先走,你自己好好休息啊!父皇那里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说。”晁磊自诩贴心哥哥,给烦恼的青春少年留点私人空间是很必要的,拍了下晁淼的肩,加了一句,“男子汉呢,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事尽管找我。”

语毕晁磊收手,转身欲走,忽觉腕上一重,被晁淼摁住了,“七皇弟?”

晁淼睁着一双充满求知欲的狗狗眼,问,“四皇兄,你平常和大皇姐、五皇姐是怎么相处的?”

“你问这干啥呀?”晁磊不解道。

“我刚回宫,姐姐们都把我给忘了,”晁淼垂眸,似有几分失落,“这宫中只有四皇兄和六皇兄有一母同胞的姐妹了,我也想知道有姐妹是什么感受。”

“姐妹啊……”

平心而论,昭和宫那两位都是公主中的战斗姬,一个比一个坑,嫁出去绝对能祸害丈夫全家,但他也不能直接在晁淼面前吐槽不是?

一来毕竟是自家姐妹,血脉相连,昭和宫荣辱一体,晁磊这点基本常识和亲情还是有的。

二来他不想对晁淼纯洁幼小的心灵造成什么打击。

“这个有姐妹呢,还是非常幸福滴~”晁磊在晁淼身边坐下,何凉叫来宫人奉茶。

“女孩子嘛,都是又香又软的贴心小棉袄,”晁磊本着兄弟爱,开始胡扯瞎编,务必让幼弟感受到异性的美好、亲情的可贵,进而产生对爱情的向往。

“会甜甜地叫你‘哥哥弟弟’,你逃课的时候,会帮你在师父长辈那作掩护,会跟你分享好吃的小零食、不能告诉大人的小秘密,互相知道彼此糗事。”

“你第一次喜欢上别的女孩子,她嘴巴上说吃醋,却又帮你想各种点子去追人家。然后就这么一点点地,一起长大成人。”

“就算以后各自成婚成家,永远也断不了这一份血缘,她被夫君欺负了,你得给他撑腰,你跟妻子吵架了,她能帮你说和。”

说着说着,晁磊自己先长吁短叹起来。

上辈子他是在福利院长大的,院里几十个小伙伴,男孩们打打闹闹,女孩儿们性子都软得很,个个都是天使小姐妹。

穿越之后父母兄弟姐妹啥都不缺,曾经作为孤儿的他打心里珍惜这些血脉至亲,也努力在融入相处。

至于结果嘛,只能勉强说是喜忧参半。

晁淼无法理解晁磊话语背后的少年穿越之烦恼,原本握住他手腕的手早就收了回来,摩挲着腕间精致更坚硬的玄铁护腕,若有所思。

是他又犯傻了,姐妹姐妹,这有什么好问的。

哪怕他与区云渺实实在在相处的时间加起来或许只有二、三月余,晁磊所言的桩桩件件,言语未尽的事事种种,回忆已经足够。

他叫了她这么多年的姐姐,早就知道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姐姐。

晁磊见晁淼又一个人发起呆来,跟何凉招呼了一声,先行离开了,他还得回去向正帝忽悠,不对是复命呢。

早有太监提了膳食,晁淼随意用了几口,期间陆续又有各宫遣人来问候。

他昨日突然出现救驾,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展示武艺,可谓大出了一番风头,真心的,假意的,刺探虚实的,好在他宫中的管事嬷嬷与宫女太监都是晁焱私下安排□□过的,姑且都应付了过去。

正帝、太后、婉贵妃都送来了丰厚的赏赐,一通寒暄来往,又是两个时辰。

直到东宫来人,奉上几匣子上好的奇珍药材,晁淼估摸着应不会再有人来了,将价值千金的慰问礼随手往几上一放,跟着东宫太监一同出了门。

晁焱刚下朝,就有小太监来报七皇子在东宫等候多时,看起来“心情低落”,心下着急,以为晁淼因昨日之事受了惊吓,或是受了什么看不见的暗伤,几乎是小跑着回了东宫。

刚进了寝殿,就见海晴正温声与晁淼说着什么,后者果然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殿下回来了。”

还没等宫人们出声请安,海晴好似心有灵犀一般,起身回头,笑着迎上,伸手想为丈夫更换外袍整理仪容,却被晁焱先一步握住。

刚一触碰,晁焱便皱起眉头,“怎么还是这般寒凉,今日的补药用过了?”

“自是用了,殿下放心。”

晁焱大手包小手,十分熟练地搓动几下,还低下头呵了一口气,惹得海晴双颊绯红,小声抱怨:“表哥,还有人在呢。”

“今日怎么突然害羞了?”晁焱挑眉,目光环视殿内,宫人们早就习惯了太子与太子妃亲密,这会儿个个自觉地垂着头。

晁淼却是睁大一双凤眼,眨也不眨地盯着二人,眼里满是好奇与求知。

被弟弟无比纯洁的眼神这么直勾勾注视着,晁焱干咳了几声,松开手。

海晴小退一步,福身道:“七弟等了殿下许久,臣妾先去看看午膳准备得如何,叫小厨房添上两道七弟爱吃的。”

晁焱扶起她,笑道:“那替孤也点一道太子妃最爱吃的红烧狮子头。”

海晴笑着应声,携宫人们暂时离开寝殿,把空间留给兄弟二人。

晁焱走到晁淼身边,先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一边上下打量,一边拿双手拍打摸索,待确认自家傻弟弟连块皮都没蹭破,稍松了口气。

“怎么这般没精神,可是吓着了?”

“……没,就是有点想皇兄了。”

听闻弟弟的撒娇之语,晁焱因为繁杂朝事紧皱的眉头立刻松散了不少,摸了摸晁淼的发顶,“皇兄就在东宫待着呢,你想来便来,想见便见,再不会让你出远门了。”

重生后,晁焱最庆幸的事,不是与海老夫人共谋大事、娶共患难的海晴为妻,也不是与上辈子的赢家晁磊交好、暗中阻碍他与区家结亲,而是让晁淼像个正常人般成长。

只可恨没能回到再早几年,挽回弟弟的脑疾。

无妨,既多了一世记忆,他必会登上那九五之尊的宝座,让晁淼成为最尊贵的皇弟,无忧一世。

也叫害过他兄弟之人一一付出代价。

想到某些人某些事,晁焱握着茶盏的五指捏紧,青筋隐露。

晁淼不甚聪慧,却对身边人情绪有着敏于常人的感知,立刻察觉晁焱的异常,放软声音唤了一声:“皇兄?”

“……孤无事。”晁焱灌了一大口冷茶,压下心底翻腾的情绪,重新对晁焱露出笑,“今日要不就别回去了,与皇兄一起睡。”

晁淼头一歪,反问:“皇兄不是有晴表姐了,晚上要和晴表姐一起睡才行。”

晁焱一口水呛在喉咙中,忙偏过头,防止喷弟弟一脸,拿了帕子捂嘴咳嗽,好不狼狈,半晌方才平复下来。

他忍不住给晁淼来了个糖炒栗子,“你个小鬼头,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呢!”

“我不小了,我快长得和四皇兄一样高了,很快就会超过皇兄你的。”晁淼反驳道,“而且我知道,是说皇兄和晴表姐感情好呢!皇祖母同我说的。”

“那你还叫晴表姐?以后记得改口叫皇嫂,特别是在父皇面前。”晁焱叮嘱道。

“昨日事发突然,疑点重重,父皇震怒,定是要彻查满宫上下,你安生呆在自己宫内,”晁焱皱眉沉吟,“若无事,也可来东宫呆着,有你嫂子在,总不会叫你被那些个心思诡谲的套了话去。”

“父皇那里,也得好好想一套说辞。”

晁淼乖乖应是,又歪着脑袋问道:“所以皇兄与皇嫂是两,两什么相——”

“是两情相悦。”晁焱接过话。

晁淼又问,“夫妻都是皇兄皇嫂这样的么?”

“太子妃自然是与孤心意相通。”晁焱嘴角勾起。

海晴本就与他青梅竹马,前世在他被贬落魄后又一直不离不弃,这份真情真意,远不是曾经为了对方家世而迎娶、后又见风使舵倒戈昭和宫的王氏可比的。

“夫妻夫妻,便是相濡以沫,相互扶持,纵使你突遭变故,身败名裂,跌入尘埃,也不会嫌你厌你。”晁焱感慨,他念着海晴的好,曾经那点小心思被区府开国公府回绝,又有海老夫人压阵,娶海晴为正妃既是从势,也是随心。

晁淼不解,再问:“那皇兄你既然爱重表姐,为何还要娶那王姑娘,沈姑娘,刘姑娘?都让表姐难过了。”

“这是大人的事,你就别多问了。”晁焱表情又变得严肃。

他虽然不重女色,但东宫仍有姬妾五六,有如王侧妃一般上辈子就是他女人,他可不想给自己变相带绿帽,也有如沈眉这辈子额外送上门的。

这些女人背后牵扯着各自家族与朝中势力,于他大业有用,这点,海晴乃至海老夫人一直都是理解他的。

“怎么,你看我与你皇嫂感情好,也想娶妻了?”晁焱问道。

有他在,绝不会让晁淼再被前世那段“孽缘”缠上。弟弟心智稚嫩,还得多加提点,免得他被外面那些心机深沉、攀龙附凤的女子哄骗了去。

“你日后若有心仪之人,须得让我和你嫂子过目相看,一定要找个能真心疼你护你之人。”

说着说着,晁焱自己先卡住了。

以晁淼的病症,总有一天瞒不住的,那时真会有人待他无一丝芥蒂吗?

又或者凭着他的权势,让晁淼未来的妻子哪怕是装也得给他好好地装一辈子?

想到弟弟的终身大事,晁焱只觉肩上重担又重了一分,也给他的夺位之心再加了一个理由。

对兄长的担忧毫无所觉,反倒晁焱口中“疼他护他之人”,叫晁淼脑中一下便冒出一个人影来——

若是姐姐那样的,他再怎么蠢笨,也不会被她嫌弃。

可他骗了她,恼了她。

想到区云渺曾说过的话,晁淼认真地对晁焱表态,“我日后娶妻,必只有她一人,别的谁都不要。”

只要他一直乖乖听话,姐姐总会原谅他的。

晁焱只当他是与晁磊混久了听来的“瞎话”,也不反驳,摸摸他的脑袋道:“你高兴就好。”

不多会儿,海晴带着宫人们与午膳回来,三人算是吃了一顿小家宴。有兄嫂盯着,晁淼再没心情,也被喂了个十二成饱。

这天的晁淼额外依赖人,顺势留在东宫,给晁焱夫妻当起小尾巴。

看他们处理朝政宫务,互不干涉,别有默契,又看他们耳鬓厮磨,相亲相爱宛如一体。

虽然是亲上加亲,晁淼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多余起来。

何况他每看到晁焱与海晴这般琴瑟和鸣,总克制不住再想起区云渺。

次日晁淼起了个大早,赶在晁焱上朝前,说要出宫去。

“我呆在宫里有点闷。”他怕晁焱不同意,另找了个理由,“还得帮四皇兄送东西呢。”

说起来给晁磊与严雅宁当信使这个差使,还是晁焱暗中交给他的任务。

“他还真把你当跑腿的了,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晁焱轻哼一声。

但看晁淼从昨日起便不太开怀,晁焱还是遂了他的心意,不仅给他东宫腰牌,还帮他找了个正经由头,“你今日若出宫,替孤去大皇兄府上一趟,听闻小侄女那日受了些惊吓,你便代东宫探视一番。”

出宫后,晁淼带着何凉,先熟门熟路地翻墙上瓦,与冠英侯府某丫头接上了头,身上少了一个锦盒,多了一纸花笺,作为“红郎”可谓再称职不过。

难得白日里光明正大地出宫,两人又在街坊四处转悠,买了些孩童爱玩爱吃的,还去铁匠铺子给何凉定了把短刀,等到晁鑫的郡王府上,已经过了午时了。

刚被门房引进门,便看见已经下了朝的晁鑫单手抱着女儿,冲二人笑道:“可是在外头玩够了?饿了没有,听太子说你要过来,你皇嫂备了一桌好菜。”

“七叔,七叔快来抱甜果飞高高!”乳名甜果的小女童冲晁淼伸出双手。

皇长子晁鑫今年二十有四,早前承外家镇国公欧阳氏衣钵,领兵从军多年,早年太子虽立,骁勇善战、同样有国公外家的皇长子也被许多人看好,暗中投效。

可数年前与西夏一战,晁鑫冲锋在前,不慎重伤,虽性命无碍,却在脸上留下了一道三寸长的狰狞伤疤,右手亦留下轻微残疾,提不得重物。

面容有损,提笔挥刀的右手又成了半残废,晁鑫自然退出了帝位之争,之后跟正帝及其他兄弟的关系,反倒日渐亲密信任起来。

因着晁淼年纪尚小,又为人“愚笨”,来往之间无需避讳太多,被晁焱指使着这宫那府的都混了个脸熟。

晁鑫对这个一眼就看到底的弟弟,总觉得跟看自家女儿与庶子似的,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很是有几分慈爱。

虽只见过几次面,大概是心智仿佛,晁淼很得小甜果的喜爱。

见到小侄女,晁淼也露出了笑脸,把手上的东西交给何凉,从晁鑫手上接过软乎乎还泛着奶香的小身子,双手向上一抛,甜果腾空一尺余高,一点儿也不见怕,反倒开心地大喊着,“我比父王高咯!我比父王高咯!”

晁鑫之妻欧阳氏闻声从里屋走走出来,对着“胆大”的父女和兄弟也没阻止,只站在一边无奈摇头。

等晁淼额头出了一层薄汗,小甜果也叫喊不动了,晁鑫夫妻二人抱回女儿,招待晁淼和何凉用饭。

膳后欧阳氏带着女儿去小憩,看着甜果一步一蹦的背影,完全不像是受到惊吓的模样,晁淼放心不少。

晁淼对晁鑫道:“皇兄让我来看看甜果,她没事就好。”

晁鑫爽朗一笑,摆了摆手,“只是我的托辞罢了,那小妮子你也看到了,人小胆大的,无碍。”

“比起小侄子,皇兄似乎更喜欢甜果呢。”晁淼好奇地问。

“女娃娃可爱,况甜果乃王妃所出嫡女,自然精贵些。”晁鑫拍拍他的肩膀,“此前多年不见,你也长成小大人了,再过个两三年也得娶妻生子,看你这般喜欢甜果,日后有了女儿,定也是个慈父。”

“女儿?”这又是一个晁淼不曾触及的领域,“皇兄对甜果是怎么想的呢?”

“怎么想的?不过是看她无忧无虑地长大,日后若能寻得如意郎君,儿女双全也好,若一时不顺,总有我这个做爹的为她撑腰作靠山,叫她一辈子都做我的掌上明珠,倾我所有,也要护她平安喜乐。”晁鑫意味深长地看了晁淼一眼。

他还有后半句没说,正是要护佑妻女,才得更谨慎站队。

晁淼低声重复着,“只要她平安喜乐?”

“只要她平安喜乐。”

从晁鑫府上出来,晁淼不想立刻回到需要时时伪装的宫墙内,又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

无意间停住脚步,身前是紧闭的朱红大门,抬头,又见熟悉的“区府”字样。

晁淼阖上眼,微仰着头,脑海里仿佛有支笔,绘出区府大小错落的房屋院墙,又立刻从中划出一道红线,以最短的路径直通靠南的朱榴苑。

然而他没有向前再迈一步,转身离开。

一路上,晁淼一直在用他不甚聪慧的脑袋,思考着齐飞白教导他的男女之别。

——母亲,姐妹,妻子,女儿。

无论是何种身份定义,他总能想到她。

晁淼现在知道了。

对他来说,世上这千千万万的女人,无论美丑还是老少,并无甚分别。

只有区云渺是不一样的。

她就是所有。

那日之后,临近年关,区云渺不喜出门交际,偶尔出门也是直接去往开国公府,不曾在外逗留,更不曾进宫。

晁淼这头,则是成了御前红人。

正帝被救了一回,仿佛突然发现这个儿子的闪光点,认为他在皇陵思过“三年”思出了成果,武艺难得,还是一派赤子之心,与最疼爱的儿子晁磊真心交好,日后观察培养不失为一将才。

那文不成如今看来也不是什么缺点,反倒比面面俱到的晁焱更叫正帝放心,便时常带在身边,或是交待些琐碎差事给他。

一个有意躲避,一个分身乏术,果真如区云渺所言,他们便再未相见了。

何凉接过了跑腿的差事,来往宫内外,时常借机打探区府消息,让晁淼知道区云渺在区府地位稳固,人人敬重,又有开国公府就在京中撑腰,日子过得没有一点儿不顺意的。

故晁淼心中除了不曾消退的挂念,倒没有多少担忧。

直到羲和十五年携早春悄然而至,三年一度的会试在即,众府学子向京城汇集。

这日何凉提前探到区云渺要出府,晁淼得知后,硬是推了晁磊的邀约,又磨了晁焱许久,一大早便衣出宫,在区府外隐蔽处蹲守,巳时正,等到了区云渺的马车出府。

晁淼和何凉在五十丈外或快或慢地坠着,一小队人马径直往东去,直至渡口码头。已有船停靠在岸,行人上下来往,吆喝招呼,将初春晨间的寒冷尽数驱散。

船头甲板处站着一名青衫男子,气质颇为出众,正冲着他们所在的方向挥手致意。

何凉见区府下人迎上与那男子交谈,转头问道:“那是谁?”

只一眼,晁淼便认出了那个在苏州有过数面之缘,与区云渺定亲的沈家公子,便与何凉说了。

何凉眯起眼睛盯了一会儿沈睿的身影,又回过头上上下下打量晁淼的表情姿态,半晌嗤了一声,嘲笑自家师弟道:“你这到底是情圣呢,还是傻子呢?”

晁淼没有回答他,只站在角落无人处,静静地注视着。

他看见区云渺掀起帘子,露出半个身形,似乎比上次见面又瘦了一圈。又见她对橙纱吩咐了几句,一小队区府家仆走上码头,帮着沈家人搬运物件。

然后她下了马车,掀起帷帽垂纱,与船头的沈睿遥遥相视一笑。

于是他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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