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刚拉停住马匹,红绡便掀开帘子探出半身,向不远处的码头望了几眼,立刻又折回身来,指着某个方向对区云渺道:“姑娘你看,那是不是沈公子?”
比起她的激动,区云渺显得异常冷静,完全不像来迎接久别重逢未婚夫的少女,抬眼道:“你眼神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沈公子可是姑娘的未来的夫君,自然是在哪儿都跟块发光的金子似的。”红绡煞有介事地说,俗气的比喻让区云渺忍不住发笑。
等马车完全停稳后,区云渺方才被红绡搀扶着踏下马车,不用红绡指引,目光立刻被船头的人吸引过去。
那人着一袭青色长衫,衣摆被风吹起潇洒的弧度,比起身边来往众人笨重的袄衣,可不就显得格外玉树临风,鹤立鸡群?
区云渺掀起帷帽,没了薄纱的遮挡,时隔三年,又一次看清了沈睿的模样。
比起在苏州时,十七岁的沈睿五官轮廓未曾有多少改变,无怪红绡一眼便将他认出。
早有区家小厮提前上前接头,沈睿也在第一时间发现了区云渺的到来,目光注视她所在之处,纵使相隔数十丈,也能感受到那视线的灼热。
两人四目相对,仿佛较起了劲,动也不动,眨也不眨。
忽而,他们又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因为分隔数年而产生的些许陌生感,尽数消去了。
区云渺重新将帷帽戴好,低声嘱咐橙纱,让她带着小厮们前去为沈家众人搭把手。那头沈睿也被人扯回车厢帮忙去了。
红绡找了个茶水摊子,招呼区云渺入座小憩。
一刻钟后,橙纱引着沈夫人与沈睿下船,朝这边走来。
近前瞧见区云渺,母子二人皆是满脸笑容,齐齐加快脚步,区云渺刚起身想迎,便被沈夫人握住了双手。
沈夫人依旧爽朗大气,“好姑娘,可算是又见着你了。”
这些年她与区云渺常有通信,算是区云渺有意为之,试探培养未来婆媳感情。
“多谢伯母挂念,我一切都好。”区云渺微福身,又冲稍远一步的沈睿问候,“见过兄长。”
后者正直勾勾地盯着她,视线几乎要将遮面的白纱烧穿,当着长辈的面,区云渺有些羞赧地偏过头。
沈夫人好笑地推了儿子一把,“睿儿?”
沈睿猛地回过神来,对上自家母亲与区云渺身边红绡揶揄的眼神,慌忙拱手对区云渺弯腰,“见过渺姑娘,我、我……”
明明攒了一肚子的话,真见到了人,他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干巴巴的“多谢渺姑娘安排”,局促的模样,哪还有一点清贵公子的影子。
沈夫人“噗嗤”一声破了功,区云渺亦是忍不住勾起嘴角,叫沈睿耳廓绯红。
还是当娘的心疼儿子,沈夫人松开一只手,把沈睿拉近一步,一边对区云渺笑道:“渺姑娘你得好好说说他,这乍暖还寒的,挑了这么一身单薄的春衫,在船头吹风,真当自己身子骨是铁打的,也不知道他图什么。”
“母亲!”沈睿匆忙唤道,让沈夫人不要揭他老底。
他能图什么?自然是久不见心上人,男为悦己者容了。
“兄长会试在即,衣食住行万不能马虎,不慎着了风寒可如何是好?”区云渺顺着沈夫人的话说,就见沈睿眼中流露一丝失落,她半掩着面,弯着眼柔声道,“兄长风姿胜当年多矣,与这身衣衫很是相配。”
沈睿垂下的头立刻又扬了起来。
沈夫人一手拉着一个,左看看右看看,翘起的嘴角就没下来过。
这门亲她与沈明修十分看重,区云渺家世贵重,自个儿样样出挑,沈睿又心悦于她,本就是百里挑一点好亲事。她原本担心沈家高攀,又或者多年不见情分生疏,恐生变故,影响沈睿科举。
但区云渺与区家的种种做派,一点不见盛气凌人,此番上京又提前为沈家多方打点妥当,她这心算是放到肚子里去了。
沈夫人道:“码头风大,这儿又人多口杂的,不是叙旧之地,我还有一大家子要安顿,过几日再给府上下帖子,请你母亲来喝茶。”
区云渺颔首称是,吩咐橙纱带人与两辆马车留下帮忙,自己携红绡先行返家。
马蹄哒哒声再次扬起,区云渺掀起窗帘,见沈夫人与沈睿正冲她挥手,回了个笑。
她又四处看了看,不知是不是错觉,方才总觉得另外还有一道视线,自她下车起就黏在她身上,不曾有片刻移开。
区云渺问红绡,“你方才有没有看见别的什么认识的人?”
红绡摇了摇头。
那许是她多想了吧,区云渺不再纠结,将心思转到沈家一行上。
三日后,连氏收到沈夫人的帖子,邀她与区云渺过府。
沈夫人早年在京城买了处三进的宅院,这次进京,除了仍在山东当职的沈明修,几个女儿都被带来了,一溜从高到低站在沈夫人身后,在二门处迎接区府一行。
进了正房,上了茶水,姑娘们依次给两位长辈见礼。
此行面上以连氏为主,沈夫人拉着她寒暄,区云渺则借机观察那日在码头没见着的沈家三姐妹。
最年长的沈睇梳着妇人发髻,她比沈睿还年长一岁,今年十八,当年随沈明修赴任山东后,嫁给了当地学子。虽为出嫁女,但她夫婿颇有才学,也在今年会试之列,故夫妻二人随沈家一同上京。
粗粗一看,她倒是一副贤良淑德的模样,但区云渺还是捕捉到了几丝不善的目光。
沈睋十一岁,一直拉着长姐的手,眼神一直在区云渺身上反复打量,比起沈睇来,她的隐藏功夫可差多了。
区云渺微眯起眼睛,她想起来了,在苏州初见起,这俩姐妹便对她这个“原配嫡女”看不顺眼,没想到过了三年,还是只长个不长脑。
倒是六岁的沈盼,与当年一般机灵可爱,在沈夫人身后探头探脑,小肉手捂着嘴巴,露在外头的眼睛盛满笑意,另一只手冲区云渺招啊招的。
区云渺向来最喜欢天真乖巧的孩童,当下也懒得管沈睇沈睋是何想法,与沈盼“眉来眼去”起来。
“我这个小的就是个皮猴,一会儿都坐不住,连妹妹请别见怪,”沈夫人注意到小女儿的动静,笑骂了她一句,对连氏道。
沈盼乖乖冲连氏拱手,奶声道歉,连氏哪会计较这个,摆手道:“三姑娘与家沅姐儿一般娇憨,我爱还来不及呢。”
“总不能叫她扰了我们姐妹叙旧。”沈夫人眼神一转,转头对区云渺笑道,“我看盼儿对渺姑娘亲近得紧,可否劳烦渺姑娘替我带她去外头小花园玩耍一会儿,也在我这宅子里转转,透个气儿?”
不说区云渺,沈睇沈睋,最迟钝的连氏也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创造机会,让未婚小夫妻见上一面,诉诉衷情。
连氏对此行目的多少有些心理准备,区云渺才是此行正主,她又不操心继女名声,点头称好。
沈睇却不识趣地开口:“盼儿调皮,渺姑娘怕是治不住她,不如我与睋儿也一同去?”
沈夫人摁住沈睇的手,道:“你是长女,礼当与我一同待客,睋儿也大了,还不趁此机会,好好向你们区家婶婶请教待人处事,哪能同盼儿般贪玩。”
“盼儿最乖了,是姐姐贪玩!”沈盼冲沈睇做了个鬼脸,在沈夫人的眼神示意下,蹬蹬两步跑到区云渺身边,仰头冲她笑道,“盼儿带你出去玩儿呀!”
沈夫人和连氏或真心或假意,皆是一脸慈爱地看着两人。
区云渺拉起沈盼的手,福身告退。
出了门,沈盼盯准了一个方向,奋力地迈着小短腿,吭哧吭哧向前跑,被她拖着的区云渺不得不加大步子,时刻注意着路上障碍,免得这小胖丫摔跤。
穿过走廊,二人进了后罩院,角落僻静之处,早有一个颀长的身影伫立,翘首以盼。
沈盼看到他,松开区云渺,像个小炮仗般冲向沈睿,“哥哥!”
沈睿忙弯腰接住她,将她抱起来,对后至一步的区云渺歉声道:“渺姑娘日安,盼儿调皮,给你添麻烦了。”
不等区云渺说什么,沈盼扭着身子挣扎下地,“哥哥乱讲,盼儿最乖了,盼儿不要和你好了。”说罢重新拉住区云渺的裙摆,作势要拉她离开。
沈睿忙对妹妹赔罪。
还是区云渺蹲下身安抚了沈盼一番,小丫头才大人大量不与沈睿计较,小大人般老气横秋地背着手道:“好了,母亲说了哥哥要与渺姐姐说几句悄悄话,盼儿不想听,就站得远点,帮你们把风啦!”
她在二人哭笑不得的表情中蹦跳着跑远。
跑到一半,沈盼突然又折回身,压着气嗓小声叮嘱:“你们可以拉手手,但是不能亲嘴嘴哦!”
稚嫩的童言仿佛点着了一簇无形的火种,燃起这方小天地。
沈睿原本伸出一半的手似被什么烫着了,立刻缩了回去,脸烧得通红,偏过头去不敢看区云渺。
区云渺亦是觉着有些闷热,不知是被日头晒的,还是被羞的。
二人连沈盼什么时候离开、走到哪里也不知道,只盯着地上彼此的影子发愣,什么老成稳重都不晓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