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刚过申时,头顶的暖阳逐渐朝西而去,将少年少女的影子一点点拉长。

许是他们站立的位子太过巧合,地上那两道灰色的轮廓从脚底延伸开,起初距离尚有两尺余,越向上便离得越近,及至肩膀处,便仅余一拳。

再往上,分明的下颌轮廓,微凸起的唇,稍短些的那个完全被另一个覆盖住,好似两人融为一体,凭空生出几分旖旎。

于是两人齐齐回头,呼吸急促了几分,连影子都不敢再看了。

沈睿盯着区云渺的裙摆,声音干涩地问:“你,你这几年还好吗?”

“自然都好。”区云渺轻声应道。

她到底比沈睿多了几十年的记忆,那点羞意片刻就散去了,微仰着头看着这个与记忆中越来越相似的人。

三年过去,区云渺长高了不少,沈睿却更胜一筹,两人的差距反而更大了。

他眉眼间仍然保有少年的意气风发,多了几分青年的秉节持重,比起上辈子孤身在朝堂中沉浮、被某些清流御史呵斥为太后“裙下走狗”的何大人,又少了那份阴沉诡谲。

“兄长看起来也很好呢。”区云渺抿起唇角,看沈睿在她的注视下羞得抬不起头来,兴致颇高,“与我想象中一般芝兰玉树,令人心折。”

且这人长成如今模样,少不了她的功劳。区云渺颇为自得地想,而她许是前世掌权久了,变得喜欢掌控全局。

与沈睿提前相识是她没料到的意外,而后一步步,却是她花了心思谋划引导。

很快便该是她享受果实的时候了。

“渺姑娘却是比我想得要更,”一对上区云渺微光闪烁的星眸,此前酝酿了一肚子的溢美之词莫名一泄而空,“更美,更美些。”

声音低不可闻,沈睿看起来是辜负了沈夫人的期待,完全没有风花雪月的天分,好在区云渺也不是那等会被几句甜言蜜语缭乱心扉的怀春少女。

她稍稍收敛了目光,给沈睿足够的时间平复悸动的心绪,这般“善解人意”让沈睿更觉熨帖,深吸了几口气,再对她拱手作揖。

“上京前渺姑娘种种安排,为我与母亲免去不少烦心琐事,睿不胜感激。”

“不过是我应尽之谊罢了。”

“论礼早当亲自上门拜会道谢,但父亲不在京中,我又只是一介白身,会试在即,恐给渺姑娘、区叔父与区大人带去闲言碎语,故才闭门温书。母亲早已备下厚礼,还劳烦区夫人转交,替沈家致歉致谢。”说起正事来,沈睿逐渐恢复镇定。

“再过半月便是会试,以兄长之才,只要放平心态,稳定发挥,必能高中。”区云渺半是安慰半是激励他道,“父亲可都与祖父伯父说了,此届一甲,说不定有半个会落在区家。”

“半个?”沈睿呼吸一窒。

婿即为半子。

区云渺视线始终紧锁着沈睿的表情,轻笑着继续:“兄长初至京中,许是不知,礼部已在为我择选县主封号,区府妆奁已满七八,诸事皆备,只待八月我及笄——”

沈睿再度被她的未尽之言涨红脸庞。

只待及笄,子之于归,宜其家室。

高门贵女,尤其是区云渺这般受家中宠爱的,就算议婚得早,也少有一及笄就嫁人的。

区云渺自然不是愁嫁,或许有其他缘由在其中,但她种种行事,此时这般情态,足以叫他知晓,她对嫁给他这件事,是心甘情愿,满怀期待的,甚至亲力亲为,在他未及之处做了不少努力。

而她几次提及区家,从无仗势压人之意,只是侧面激励于他,暗示区家长辈对他的看重,令他心头火热。

沈睿注视着区云渺的双眼。

他本以为需要极大的勇气去克服心中羞赧,却在她眼底看见自己的倒影后,被深深吸引住,再移不开半分。

这一千多个日夜,虽只有书信相交,沈睿每每在镜前看到自己的点滴变化,便忍不住去想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的区云渺会如何成长。

定是姿容绮丽,聪慧善谋。

少年慕艾,不吝于把最美最好的想象都加诸于那人身上,逐渐在心中绘就一幅神女图。

临近重逢之时,沈睿除了兴奋,却还生出几分惶恐害怕来。

怕区云渺与他所想所思有所出入,怕她不复旧日灵动,泯然众人,而他则美化太过,难免失望,难以面对。

然而那日在码头,他一眼便从人群中将她认出,今日相对而立,她仍旧是那个状似不经意、又处处主动占据上风的少女。

仿佛神来一笔,为心中神女点睛,便是美玉拂尘,宝珠放华。

积攒了三年的情意猛然爆开,化作万千红线,将近在咫尺的两人无形包裹缠绕。

有情人,两相顾。

她有意捉弄,他甘愿退让。

他蓄势反压,她欣然受之。

仅仅是无声对视,便叫沈睿心如擂鼓,紧张,满足,甜蜜,畅快,不一而足。

他从未如此笃定,他心悦眼前之人,想娶她为妻,与她共度此生。

不知过了许久,沈睿喉结微动,开口已是半哑,“……你再等我半年。”

区云渺仍是笑着,稍低眉,似羞还迎,粉唇轻启,声线缱绻如钩,“便候君佳音。”

两人对上了终身暗语,不再拘泥羞涩。本着抓紧机会培养感情的心思,沈睿打了多日的腹稿派上了用场,与区云渺侃侃而谈,那些不曾在书信上一一道尽的见闻,隐晦夹杂着少年的炫耀与情愫。

沈睿不知道这会儿的他就像一只为了求偶、急于开屏的孔雀,将身上每一处华丽的羽毛向她展示。

对他直白而稚嫩的表现,区云渺还感觉挺可爱的,略偏着脑袋仰视着他,十分配合地做出惊叹、崇拜等表情,眼中似有星光,让沈睿声调渐高。

直到此处动静惊动了旁人。

“盼儿,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不远处传来细弱的女声。

沈盼的童声软糯却响亮,“哥哥没有和区姐姐在里面哦!”

沈睿:“……”

区云渺忍不住捂嘴,肩膀耸动。

那女声反应极快:“睿哥哥在里头?他怎么会撂下你去陪旁人?”

沈睿当即向前迈了一步,与区云渺调转位置,单臂一展将她掩在身后,准备若是来人执意闯进,第一时间将对方喝走。

不料关键时刻,沈盼小妮子还是挺靠得住的,与那人纠缠几个来回,以自己肚子疼为由将她拉扯走了。

沈睿不由松了口气,回身对上区云渺满是好奇的双眼。

“兄长为何如此紧张,难不成——”区云渺拖长了嗓子,带着些不明的意味,“是府上藏匿的娇客,不便让我知晓?”

那女声绵软,听上去约摸也是豆蔻少女。

“是何家表妹。”沈睿低声对她解释道,“我小舅家败落,她前两年便被我母亲接到身边。表妹身子胎里带病,此番上京也是为了求医。”

区云渺长长地“哦”了一声,“原来是小表妹啊……”

听她语气酸涩,沈睿以为区云渺误会了什么,立刻组织语言想要解释。

然而刚张口,便被区云渺拿食指隔着绢帕,轻堵住唇。

“我只心疼兄长上京应试,紧要关头,还得分心照料家人。旁人如何,与我何干?”

至于担心什么表哥表妹,青梅竹马日久生情?渺姑娘这点自信还是不缺的。

听她此言中全无小性计较,满是信任与关怀,沈睿哪里还忍得住,伸出双手,又是莽撞又是小心地、垫着帕子包裹住她的手,生怕直接触碰冒犯了她,也怕自己掌心的茧子碰疼了她。

然而将那双似柔更韧的素手置于掌心,沈睿心中还不知所措着,指尖已先一步屈服于身体的欲求,下意识摩挲几下,将绢帕揉开,触及寸许肌肤。

明明是更胜美玉的微凉,却仿佛比火焰更烫,烫得他再度烧红耳根,向后小退一步,一触即分。

又是一时静默。

感受身周逐渐被独属于少女的朱榴香气弥散,时不时抬头瞄上一眼,必能对上区云渺柔情含笑的眼眸,即便是无声对立,沈睿也觉得此刻抵过千言万语。

一盏茶后,红绡寻了过来,说连氏与沈夫人聊完了家常,寻区云渺家去。

回府路上,马车中,区云渺十指翻弄着一沓笔墨,引得红绡频频侧目。

“姑娘在看什么呢?这么厚,难道沈公子给姑娘的情信?”想到这种可能,红绡夸张地捂住了嘴,头却不自觉地探过去,被区云渺赏了一个脑门栗子。

“这是兄长所作的诗文策论,他近日不便拜访区府,我便要了他的一些旧作来,回去让祖父伯父还有父亲掌掌眼,点评后再传回于他。”

“姑娘你这还没过门呢,也太贤惠了吧!”红绡嘟哝了一句,一边敏捷地躲过区云渺欲再拍她额头的手。

“你懂什么。”

区云渺在最底下摸到了一张明显质地不同的纸,轻轻抽出一角,是上等的花笺,隐约可见与沈睿精简文风迥异的清丽辞藻,脸上笑意愈浓。

她的举手之劳,换他一颗真心,若这是笔买卖,那是她赚得大了。

数日后的晌午,区云渺正整理着被伯父祖父评好的文章,让橙纱找人送还到沈府上。不想橙纱还没走出区府大门,又带着一封帖子折返回朱榴苑。

“姑娘,沈府又有帖子来了。”

“怎会?”区云渺一边接过,一边不解道,“这两日沈夫人都在拜会故交,沈家兄长也出门参加文会去了,哪里来的帖子。”

她拆开一扫,果然不是沈夫人或沈睿的字迹,“沈睇?”

橙纱点头,“是沈家的二姑娘,说只是姐妹小聚,并未请长辈。”

“不去,你叫人传话回了。”区云渺随手将帖子扔到茶几上。

沈睇已经出嫁,她没必要太过在意如何与她相处,且这时万一见面争执,难免会叫沈睿头疼分心。

她又嘱咐道:“你还是照我吩咐,找个信得过的,直接将这些文章交到沈家兄长的书童手上,别让旁人截了胡误了事。”

“可是,沈家还邀了浈姑娘。”

“区淑浈?”

橙纱点头:“送帖子来的丫头在前院与大管事说了,沈姑娘当年在苏州与两位姑娘一同进学,有同窗之谊,极为想念,故特意相邀,大夫人说由姑娘们自个儿决定。小棠苑那,已是应了。”

区云渺重新拿起帖子翻看,思量片刻,问:“确定今日沈公子与沈夫人都不在沈府?”

“午膳前便先后出门会友了。”

闻言,区云渺轻哼了一声,眯起双眼,“既然她如此‘念旧’,我便再走上一趟,看看她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毕竟,沈家未来也是她的地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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