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轻晃,区云渺姐妹两个各带了一个丫头,稍显拥挤。
区淑浈不知是有意无意地往区云渺这边凑,笑吟吟的,“妹妹可真了不得,沈公子不日参考,还如此挂念,三天两头相邀。”
她没有区云渺的消息来路,知晓今日沈夫人母子皆不在,只当这回与上次一样,是沈家借女眷之名,让二人会面。
只是这副急吼吼地扒着区家不放的样子,叫她说,沈家和沈睿都不过如此。
“上次是夫人,这回轮到我为妹妹作筏子。也亏得区府开明,由得妹妹如此任性行事。”区淑浈捂嘴轻笑,语意不明,“妹妹放心,姐姐必不会透漏风声,有损妹妹闺誉。”
区云渺向橙纱身上一靠,躲过区淑浈挽过来的手,淡淡道:“浈姑娘知道就好。”
许是熟了门路,这次路程似乎比上回短了不少。听得车夫一声长吁,马蹄停驻。橙纱掀开车帘,沈府大门映入姐妹二人眼中。
沈睇候在门口,脸上挂着亲昵却做作的笑,身边跟着的不是沈睋,而是一名年纪面容清丽的豆蔻少女。
上次区云渺来访时,并未见过这人。
区云渺与区淑浈脚还没落地,沈睇带着那少女和丫头殷勤地迎上,连声招呼:“可算把渺姑娘你又盼来了!这位可是浈姑娘?苏州一别经年,可还认得我?”
“自然不曾忘记睇姐姐。”区淑浈笑脸相迎,她当然记得这位与区云渺不太对盘的沈家姑娘。
这一照面,各怀心思的两人在彼此眼中看到相似的意味,嘴角弧度都像了三分,亲亲密密地挽起手来,叫外人看了,还以为这是哪家大小一起长大的姐妹花。
沈睇引着区淑浈转身欲往院里走,迈开一步,又想起什么回过头来。
“渺姑娘见怪,我这是久不见浈妹妹,高兴得忘了形,疏忽了你,”沈睇嘴上这么说,却没有松开区淑浈来招呼区云渺的意思,而是对身边少女交代道,“表妹不是一直心心念念要见渺姑娘,还不快去扶她一把。”
表妹?区云渺挑眉,就是那日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病弱表妹?
她眼神落在何表妹身上,一眼便将她看了个大概。
少女身量纤细单薄,脸上虽然细细地扑了胭脂、描了妆容,但区云渺学了几年妇科,一下便从她的眼底、指尖手腕、以及步态看出,她的身子较普通人虚弱些,应是胎里带的病症,已成沉疴,无怪沈睿说她要上京求医。
沈睇叫何表妹来扶区云渺,也不怕她一抬手一迈步,就将这纸片般的人给掀倒了。
何表妹眼神反复在区云渺与沈睇间转来转去,终于深吸了口气,像是鼓足全身的劲儿,小步向区云渺走来,开口是熟悉的绵软细声,“这位——”
区云渺挥手打断她的招呼,“一回生二回熟,哪还用得着人扶。我瞧何表妹看着精神有些不济,橙纱,快去。”
橙纱立刻一步跨到区云渺与何表妹中间,半扶半架地带她转身向内。
“这不就刚好了?”区云渺轻笑一声,单人快步往沈府内走,在沈睇与区淑浈愣神之际超过她们,余下之人不得不旋即跟上。
一众人穿过外院,区云渺始终大步流星地走在最前,好似她才是众人中的主心,这沈府的当家女主人。
沈睇和区淑浈两个哪甘心这样被区云渺甩在身后,但她们不曾习武强身,只能迈着碎步几乎小跑起来,不一会儿额上就沁出一层薄汗,迈进待客的堂屋时已经是拍胸喘气不停。
看上首区云渺占了主位,理所当然地吩咐下仆给她添茶,如此喧宾夺主,还未缓过气来的沈睇指着她半晌说不出话。
又过了十息,何表妹方才慢悠悠地走进屋来。倒不是她有意怠慢,而是橙纱得了区云渺的授意,一直在边上盯着。
区云渺抿了口热茶,对众人招呼道:“都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入座,特别是何姑娘身体单薄,不宜久站。”
沈睇冷哼一声,甩开区淑浈,大步上前,占据右侧主位,坐下时用上了十二分力道,木椅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何表妹娘家败落,寄人篱下,往日里见过最骄纵的姑娘便是沈睇,哪想到沈睇在小了几岁的区云渺面前完全被压制住,登时看区云渺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瑟缩,自以为小心隐秘地去看沈睇,想与她进行眼神交流。
区云渺放下茶盏,右手平摊,做出“请坐”的姿势,“初次见面,难不成何姑娘就这般不给我面子?”
“不敢,谢,谢谢区姑娘。”何表妹身体一缩,忙走到区淑浈对面坐下,双膝并拢,双手交握置于其上,背脊挺直,头却不敢抬高。
沈睇恨铁不成钢地剜了她一眼,回过头来,本想再装装面上姐妹,一开口却是忍不住阴阳怪气:“渺姑娘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区云渺笑着回道:“过奖,还是沈家姐姐示范得好。”
虽然她从不认为女子出嫁就是泼出去的水,血缘不断,便依然是娘家的一份子,但沈睇明摆着不怀好心,她不介意呛回去。
“虽是定了亲,到底还没成亲入我沈家的门呢,渺姑娘还是自重些好。”
“不劳沈姐姐费心,早些习惯,日后沈伯母也少操心不是?”
区云渺与沈睇你来我往,唇齿交锋,区淑浈与何表妹在下首干坐着,不敢插嘴。看两人形势,沈睇显然被呛出了火气,区云渺仍是老神在在,笑意不曾减少一分。
直到何表妹憋红脸,终于忍不住咳出声来,两人才将目光从彼此身上移开。
沈睇见状,发泄般对身后丫头吼道,“没眼力见的小蹄子,还不给表姑娘递茶!”
不想被沈睇这么突然一喝,何表妹受了惊吓,咳得更大声了,水刚入喉便呛出,一手摁着胸口,一手捂住嘴,身体不住轻颤着,不一会儿脸上的血色尽数褪去,似乎随时都可能晕厥。
给她递水的丫头也慌了神,放下茶盏伸手欲拍打何表妹背中脊骨处。
“住手!”区云渺立刻喝住她,“橙纱,你去!”
趁那丫头愣神之际,橙纱一个箭步挤开她,接着听区云渺快速吩咐道:“点按合谷、列缺、天突、膻中四穴,虚握成拳顺脊柱两侧朝下轻刮,何姑娘随我节奏呼吸……”
橙纱依言照做,何表妹亦努力自救调整,十息后咳声转低,气息渐稳。
“谢,谢区姑娘。”一番折腾叫何表妹脱了力,软着身子靠在椅背上,就着橙纱的手慢饮了几口水,虚声向区云渺道谢。
见她这是完全缓过来了,起身靠近旁观的沈睇和区淑浈不由长出了口气,再看区云渺的眼神里又多了一分重视。
几人重新入座,橙纱也站回到区云渺身后,先听区淑浈开口奉承道:“早闻渺妹妹对医道有所涉猎,不想如此精湛。”
“一些急救小技罢了,也只能对突然表症缓解一二,于疗愈并无裨益,不敢居功。”既然学了医,区云渺基本的医德还是有的,继续指点道,“不过何姑娘与你贴身婢女倒是可以学学,以防万一。”
何表妹再次认真道了谢。
沈睇眼神在二人身上一转,笑得意味深长,“看渺姑娘如此,我就放心了,日后你与表妹定能姐妹和睦。”
她还安慰何表妹,“表妹我早说过,渺姑娘乃高门贵女,行事最妥帖大气,你此前日夜思虑很不必要,日后有她照顾你,母亲和睿弟也都能放心了。”
姐妹情深?让她照顾何表妹?
这就是沈睇今日为她准备的大礼?
区云渺脸色不变,区淑浈反应稍慢一步,睁大双眼,忍不住“呀”了一声,理清沈睇语中脉络后,亦是眉眼含笑:“何姑娘温柔可亲,我这做姐姐的也为渺妹妹高兴,不怕她日后深宅寂寞了。”
原来沈睇请她过来,是为了让她作这个“见证”。
不论区云渺作何反应,是勃然大怒还是捏着鼻子提前认下这个二房,她同为区府之女,亲眼所见,回头少不得关爱姐妹,替她向亲朋好友提及。
对二人表面亲切,实则幸灾乐祸的言语置若未闻,区云渺注意力始终在另一位当事人身上。
何表妹早在沈睇说出“姐妹情深”之后便脸颊泛红,现在更是连脖子都染上绯色,偏过头去不敢与区云渺对视。
细观她神情,除了羞涩,区云渺还看到了羞愧。
这点羞愧让她在区云渺眼中,变得比沈睇和区淑浈可爱了不少。
“啪”的一声响,打断了沈睇和区淑浈一唱一和。
原是区云渺解下了缠在腰间的玉带,重重拍在几上。
腰带露出真容,竟是条通体白色的长鞭,鞭身油润,应是被人时常使用把玩。
沈睇霍地站起身,退后一步,警惕道:“你想做什么?!”
“姐姐这是怕什么?”区云渺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还不是沈家的茶水太好,我一时不察喝多了些,腹中鼓胀,觉着这‘腰带’缠得紧了,便解下透透气。”
她明明笑着,眼中冷意却让另外三人浑身一颤。
然而那冷光仅仅一闪而过,区云渺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一手托腮,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又被吓白了脸的何表妹。
在前世已然无比遥远的、关于“何睿”的记忆中翻找许久,区云渺还真有了意外的收获。
这病弱娇女何表妹,仿佛、似乎、大概,是沈睿上辈子早死的原配来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