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上辈子的区太后与何尚书只是偶尔不纯洁的政治伙伴,没有什么老树开花、老房子着火的心情,但出于安全考虑,区云渺早在启用何睿之前就将他的底查得一清二楚。

沈家因府试舞弊抄家流放,沈明修夫妇病逝于途中,最小的沈盼夭折,余下三姐妹陆续委身兵卒小吏,留下他这个被重点盯梢的男丁。

他恨吗?家破人亡,当然恨。

但似乎也没那么恨,毕竟沈明修失察是真,正帝、刑部依律判决,并未冤枉了沈家。

昔日晁磊得封太子,正帝大赦天下,当时的沈睿无处可去,投靠了一直暗中接济他的舅家。

何家早年败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以倾全族资源助他重走仕途为条件,要求他入赘。

他答应了。

晁磊登基那年,加开恩科,何睿名列探花,入翰林。

同年,何氏病逝。

何睿才貌俱佳,哪怕年过而立,又是赘婿出身,当时也没少人给他介绍续弦,更有几家高门大户,想着他既入赘过一次,再换一家入赘应是不介意的。

这些或好意或算计,何睿统统都推拒了,只言何家对他有恩,妻子已逝,他更要挑起何家大梁,照顾一家老小。

如此有情有义的探花郎,自然人人称颂,那稍显落魄的出身,不仅无人在意,反倒更显他难能可贵。

直到晁磊驾崩,区云渺正式摄政临朝,俊俏神秘的何侍郎以汇报政事为由时不时出现在区云渺面前。

——没错,某人是主动送上门的。

先有流言起,他不退反进,区云渺觉着有趣,与他试探过招,不知不觉就越了界,弄假成真。

经营了多年的口碑一朝倾覆,对满朝的风言风语、唾骂指责,何睿全然不在意。他有了最大的靠山,逐渐揽权,将当年牵连沈家、自己却逃出生天的罪魁祸首一一清算后,便甘心做了区云渺在朝中最犀利的一杆枪,指哪打哪。

他们本就政见相通,合作默契,一起顶着“佞幸”名,做着“忠贤”事,颇有“举世皆醉我独醒”之感。

再后来,那几个最迂腐的御史也对他们的关系睁只眼闭只眼。

一来二人势大,纵是死谏也影响不了分毫,二来在区云渺一派的治理下朝政清明,且对幼帝精心培养,逐步归权,众朝臣实在没理由为了只知玩乐的昏庸先帝出这个气、正这个名。

相伴数年,出于对朋友的关心,区云渺也问起过那位早逝的原配。

何睿很少主动提起过去与何家,但区云渺问,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在他口中,何氏心善,胆小,病弱。

是个好姑娘,只是命没比他这个罪臣之后好上多少。

他对何氏、何家,报恩之情占了九分,但若何氏还在,他也不会行这般媚主之事。

然而命数如此,他对何家该报的恩都报了,并不觉得愧对何氏,区云渺就更没心理负担了。

他们尊敬缅怀逝者,却也不会为了故去之人禁锢余生。

“……渺姑娘你说呢?”再三确定区云渺没有当场行凶的意思,沈睇虚坐会到椅子上,接着就“姐妹情深”展开长篇大论,一直没听见有人插嘴或反驳,以为区云渺这是没招了,愈发得意。

区云渺从前世记忆中回过神来,只听到最后半句,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沈家姐姐方才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再说一次?”

沈睇面上顿时扭曲了三分,定在了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上,顿了半晌,方才继续道:“既然渺姑娘如此‘虚心求教’,我也就不跟你打哑谜了。”

“今日你也见过了表妹,她与睿弟青梅竹马,母亲有意亲上加亲,只是当年睿弟已与渺姑娘定亲,只能委屈她做个二房贵妾。”

“表妹身娇体弱,日后渺姑娘可得悉心照料着,让睿弟后院妻妾和睦,方不影响他在前头办正事。”

“这回,渺姑娘听清楚了吗?”

简洁明了,直击重点,区云渺点头表示再清楚也没有了。

再看另外三人神色,沈睇抬头挺胸,得意于区云渺“不敢反抗”,何表妹低眉顺眼,但在听到沈睿时忍不住嘴角微勾,区淑浈以帕掩面,露出的眉眼间藏不住幸灾乐祸。

屋内的下人们不敢妄言妄动,竖起耳朵,不错过交锋的每一个字。

在沈睇越来越急躁的目光中,区云渺慢条斯理地饮了茶,拿绢帕轻拭嘴角,慢悠悠地开口,“沈家姐姐果真是嫁了人懂了事,晓得纳妾之事要禀得主母同意,妹妹我深感欣慰。”

被嘲了一脸的沈睇拍桌而起,就要指着她喝骂两句,瞧见区云渺放下茶盏的手覆上鞭子,又不甘不愿地坐了回去。

区云渺见状挑眉,就这?

“不过既然是亲上加亲的大事,我到底未入门,不敢自专,且是沈府家事,一些不相干的人就不必继续在此旁听了。”区云渺双手一拍,橙纱会意上前。

“你让马车先送浈姑娘回府,过一个时辰再过来接我。另外找人去寻沈夫人和沈家兄长,传话说我受睇姑娘相邀,在沈府有要事相候。”

橙纱点头,大步迈出正堂,在门口招呼了几声,就有沈睿院里的一个小厮和沈夫人房里伺候的一个嬷嬷过来,听她简单吩咐后,立刻就转身安排外出寻人去了。

沈睇干瞪着眼睛看这些奴仆们的“背主之行”,耳边传来区云渺带着笑意的声音。

“好叫睇姐姐知道,沈家此番进京安置,三成事项是我亲自经手,这下人采买只是其一。”

论对沈家的掌控,沈睇连区云渺的小指头都比不上。

沈睇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心中对沈夫人多了一丝埋怨,想到区云渺方才所言要叫她们母子回来当面分说,忙色厉内荏地呵斥:“睿弟今日参加京中才子文会,母亲去拜见的也是高官夫人,你贸然叫他们返家,也不怕这般失礼得罪贵人,连累沈家!”

“文会?贵人?”区云渺轻嗤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般,“我今日带了家中三位长辈的手书,前任右相、当朝太傅、昔年探花,他们的指点足以抵得上十场所谓的‘才子文会’。至于沈伯母,她想与哪位夫人相交,我外祖母开国公老夫人与宫中太后都可牵线搭桥。”

“沈兄长与沈伯母爱我敬我,我自然以诚相待,而非以势压人。”

“但是沈姑娘你,我虽看在他二人的情面上,给你三分颜色,你也大可不必开染坊,不然才是真的得罪贵人,连累夫家,甚至沈家呢。”

沈睇被她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在听她提及开国公府和太后后,终于有了些后怕之色。

何表妹揪着衣角,满面惶恐。

区云渺目光转到似乎听得正起劲的区淑浈上,正好橙纱重新迈步进屋,沉声开口道:“浈姑娘,请。”

区淑浈当然不想就这么离开,但见那根鞭子不知何时已被区云渺拿在手中缠绕把玩,她可是亲眼见过区云渺挥鞭的凶残样,这会儿堂上明显没有人能制得住她,只好按下百般心思,向沈睇告别,被橙纱领着出门。

她一走,沈睇和何表妹更紧张了。

虽送人的寻人的都出发了,然沈睿沈夫人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沈睇定了定神,不停思索该如何扳回一城,区云渺既然不肯应下,那么逼出她霸道妒忌的真面目,让沈睿和沈夫人回来看个正着也好。

只是她想到区云渺背后的靠山,再对比一番沈家和她的夫家,心里就发怵。

沈睇不知如何切入,区云渺不愿再在她身上无意义地浪费口舌,何表妹从始至终不敢开口。

明明是当事之人,却比区淑浈更像个旁观者,可见她性格比身体没强上多少。

她们像是比起了耐性,干坐了半个时辰,茶水和瓜果换了两三轮。

何表妹的心揪到了嗓子眼,手里的帕子也被捻出数十道褶子,被区云渺隐隐散发的气势和自己脑中的联想弄得坐立不安,再忍不住欲起身。

区云渺第一时间察觉到她的异动,开口打破沉默,“何姑娘可是身体不适,可否需要回屋休息?”

“我,我无事。”何表妹想到先前沈睇私下与她说的打算,过会儿沈睿母子回来,说不准就要定下她的终身,咬了咬唇,终是不愿在此刻做逃兵,“谢区姑娘关心。”

“那就好,我正想与何姑娘聊上几句。”区云渺面对何表妹,笑得比对沈睇真诚得多,“毕竟表妹才是要与我‘姐妹情深’之人,而非沈家姐姐。”

何表妹在手臂内侧上掐了一把,给自己壮胆,“所以,区姑娘是同意了方才表姐所提之事吗?”

区云渺托着下巴道:“同不同意先不着急说,若是要长久相处,还是得先互相了解彼此的脾性,否则强行凑在一处,只会徒生悲剧罢了。”

何表妹忙表态,“我一定什么都听区姑娘的!”

她本就样样不及区云渺,无意也不敢与她相争,只想要留在沈家,在沈夫人和沈睿的庇护下安生过活。

何况与沈睿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那几年,她早就芳心暗许。

“何姑娘为人简单,一看便知,”区云渺仍是不慌不忙,换了只手托腮,“还有何姑娘的身体,怕是难以孕育子嗣。”

她直白的话叫沈睇又惊又怒,何表妹反倒镇定下来,“区姑娘所言非虚,我的身子骨我自个儿心里有数,若嫁到外人家必不会有舒坦日子,区姑娘何不发发善心,赐我方寸之地容身。”

言罢她起身,欲给区云渺行家礼。

区云渺挥手制止她,“我还没说完呢,何姑娘体弱,常年入口的汤药和吃食都得万分小心,若不小心用了什么相克的,怕是受不住。我读过几本医书,知晓的相克之物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但是那些下人们就没这个见识了,没准哪天手一滑——”

区云渺停在这儿,剩下的话留给她们自己想象。

她在何表妹惨白的脸色中接着道:“哦,我平常还爱舞刀弄枪的,脾气也不大好,有时手头不准还会误伤身边人,方才所见,何姑娘却是受不得惊吓的,万一施救不及,可就不好了。”

沈睇几乎是跳起来远离了她,一只手扶住摇摇欲坠的何表妹,另一只手指着区云渺,尖锐的声音几乎穿透屋顶,“你这毒妇,不过是纳一房妾室,你竟然想害人性命不成?!”

区云渺对她的指控不为所动,将目光投向门外。

沈夫人与沈睿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面色复杂,想来是将她方才所言都听进耳中。

她不慌不忙地冲母子二人微笑示意。

嗯,她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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