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着母亲姐妹的面,沈睿说他愿意。

他这副被迷失了魂的模样让沈夫人沉下了心,沈睇更是面容狰狞。

“睿弟,你怎可被一个女人迷了心窍!”沈睇对区云渺又妒又恨,她忽然想到什么,脸上露出个阴恻恻的表情,“你别忘了,你是沈家这辈唯一的男丁,只娶她一个不纳妾蓄婢,万一她不能生呢?你难道要为了她叫沈家断子绝孙?!”

“睇儿不可胡言!”沈夫人一拍桌子,大声喝住她。

这话无论对区云渺还是沈睿、沈家来说,都太过阴毒了。

“我难道说错了?”沈睇梗着脖子继续,“我是沈家人,自然要为了沈家香火着想,她既摆明了要做毒妇妒妇,还不许我问上一问?”

“渺姑娘如此聪慧,总不会不知该如何回答我吧?”

沈睇继续逼问,紧盯着区云渺,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沈夫人沉默下来,亦转向区云渺。

事实上,她比沈睇更早想到此处,除了男人贪花好色,纳妾更多还是为了绵延子嗣。沈睇的话虽不好听,她的担忧却不无道理。

日后沈家家业荣辱皆系于沈睿一身,无后,是万万不能够的。

就算区府、开国公府权势再重,哪怕是太后娘娘,也没有让别人家香火断绝的道理。

沈睿对区云渺少年情深不假,但沈夫人相信她和沈明修精心教养的儿子,不会是那种为了情爱而枉顾家族的人。

既然区云渺直言把“丑话”说在前头,那么她也该就沈睇的问题,给沈家一个回答。

让沈睇失望的是,即便面对这般恶言诅咒,说的还是她前世无子隐痛,区云渺也没有露出分毫她期待的慌乱或是怒色。

“沈家姐姐未雨绸缪,思虑周全,我又有什么不好回答的,”提问的人是沈睇,但区云渺面向沈夫人和沈睿认真道,“我自幼精心调养,自己又师从名医研习妇科,前不久宫中太医还给我请过平安脉,结果十分康健,脉案记录就在太医署里。”

对于区云渺来讲,这辈子最想弥补的便是无子之憾,她只会比沈夫人和沈睇更在意。

沈夫人面色稍缓,沈睇却是撇了撇嘴,不以为意。

“当然世事难料,我眼下如此说,想必沈家姐姐和沈伯母也无法彻底放心。”

区云渺掰着指头算了算,接着语出惊人,“我今年及笄后完婚,若婚后十五年,三十无所出,便自请下堂让位,不耽误沈家香火传承。”

沈睇倒是提醒了她,要是沈睿身上有什么不利子嗣的隐疾呢?她也该未雨绸缪才是。

若真有什么万一,孩子还是排在夫君之前的,毕竟她是为了自己育嗣,而非夫家,男人,目前更多只是她为自己孩子挑选的种子提供者。

除非沈睿能在婚后数十年如今日般,始终挚爱她,处处以她意愿为先,才可能将她前世筑起的心墙敲开。

区云渺沉浸在自己的突发奇想中,一时沉默下来。

她的话让在场诸人都陷入呆滞。

区云渺还没正式入门,今天沈睇找她谈及纳妾之事已经是出人意料、过于“超前”,哪想到她自己都直接快进到十几二十年后,要因为沈睇莫须有的担忧与沈睿义绝了。

沈夫人和沈睿不知区云渺脑中种种奇思,眼见自家人的小心思把好好的贵女逼到这份上,一时间把她起先说的那些“妒妇”之言都给忘了。

沈夫人更担心,今日之事若传到区府、开国公府耳中,别说这门亲事,整个沈家都不一定能保得住。

母子二人还在消化思考,沈睇却认为这是自己小胜一筹,又抓住区云渺话中漏洞继续逼问:“你若只生女不生子呢?沈家可就睿弟这一根独苗。”

“沈家姐姐顾虑周全,那我再加一条,若我四十无子,沈家也不愿过继嗣子,我便带着所出之女改姓归家。”区云渺反应极快。

她的“自知之明”叫沈睇满意了,“口说无凭,渺姑娘不如立个字据——”

“够了!!”

沈睿突然暴吼出声,将正居高临下、沾沾自喜的沈睇吓得跌坐回椅子上,何表妹拿手摁着心口,又低低地咳了起来。

沈夫人也被吓了一跳,这才注意到沈睿双手紧紧攥着,半低着头,脸色晦暗不明,隐隐能看见额角青筋跳动。

她心中一紧,唤了一声,“睿儿?”

沈睿沉沉地喘了两口气,紧握的拳头稍松开,沈夫人一眼就瞧见了他掌心数道深到发红的弯月印痕。

他平复了好一会儿,方才声音沙哑地开口,“姐夫近日身体似有微恙,会试在即,姐姐还是多关心点自己家里的事吧!”

沈睇想反驳他,冷不丁对上沈睿的双眼,眼底泛着血丝,用她从未见过的冰冷的眼神紧盯着她,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摸不着的恐慌感。

沈睿又对沈夫人和何表妹道:“母亲出门访友想必疲累,不如早些用膳休息。表妹瞧着脸色不佳,还是先回屋好好歇着。”

最后他转向区云渺时,努力调动此刻身上全部的理智与温柔,“今日家中不便,实在抱歉,我送渺姑娘出门回府吧。”

今日的争执完全由他而起,但区云渺看着满眼愧疚的沈睿,也失去了想要继续与沈睇等人对擂的心情,在心中无声叹了口气,起身甩帕,向沈夫人告辞。

橙纱先走一步安排车马,沈睿跟在区云渺身后,亦步亦趋,时不时温声提醒区云渺注意脚下,只留给沈家人一个小心翼翼的背影。

待看不见二人身影,估摸着已经出了院门,听不见屋内说话,沈睇一跺脚,扑到沈夫人面前就要哭诉,“母亲!你看睿弟被那妒——”

“快住嘴!”没了外客,沈夫人黑着脸训斥女儿,“你是要折腾你弟弟跟你离心,还是嫌沈家日子过得太舒坦了?”

“母亲冤枉我,我自然是为了睿弟、为了母亲好,”沈睇流了两滴泪,“她如此嚣张,日后岂不是要爬到母亲头上!”

“你当她是你?如此蠢笨短视!”沈夫人忍不住拿手指头戳着女儿的额头,“当年要不是她……罢了,与你说了也无用。”

沈家随任到山东的第二年,府试余波案彻底平息后,沈睿私下与沈明修夫妻交代了实情。

沈家是实实在在受了区云渺的大恩的。

她小小年纪就有这般手段,若是当年知晓,沈夫人恐怕还会对亲事有所犹豫,但既然已经订婚,便只能往好的方面想。

有这么个厉害的主母,她就不用操心沈睿和子孙未来了。

沈明修亦是如此想法,故夫妻二人没少向儿女耳提面命,叫沈睿要学着温柔体贴,女儿们要对弟妹、长嫂爱重。

沈睿自然是高高兴兴地应了,这正是他向父母坦白的目的。

倒是沈睇,嫉妒之心更甚,但她没过几年便出嫁,沈夫人把更多的心思都放在了另外三个孩子身上。

没想到今日弄了这么大个幺蛾子。

“可表妹的事,不是母亲先与舅舅提的么?”沈睇不服道。何表妹虽不敢直言,亦忍不住投去疑惑的眼神。

“那只是一个想头罢了,若渺姑娘应了是她贤惠大度,若她不应,自然不成,何况你弟弟他这会儿也不愿。”沈夫人摇头,“我本想着等她入门后再试探一二,也不知你们是哪儿打探到的消息,如此大胆,险些坏了沈家大事!”

说到这,她气不打一处来,“砰砰砰”连拍了三下桌。

早被区云渺吓得心生退意,何表妹忙连声道:“阿言知错,往后全听姑母安排,不会给表哥和区姑娘添堵。”

沈睇却仍是一脸不服气,沈夫人知道一时半会儿无法将她掰回来,只觉头疼得紧,最后冷声道:“只要她进门后向着沈家,与睿儿一心过日子,终究是我们沈家占了大便宜。人啊,最忌讳贪心不足。”

她劝说沈睇,也是劝自己,“你若再作妖,乱了你弟弟的心,扰了他科举,日后就别回娘家了!”

“母亲!”

沈府门外,橙纱正要扶着区云渺上马车,有意跨出一步,拦住了沈睿欲相扶的手。

纠结许久,沈睿还是忍不住出声唤住她,“渺姑娘留步。”

区云渺驻足,回头好奇问道:“兄长可还有话要说?”

沈睿冲她拱手行礼,“家姐无状,我替她向渺姑娘道歉,不要因为她的冲动坏了渺姑娘的心情。”

“无妨,她是她,兄长是兄长。”区云渺摇了摇头。

或许因为上辈子的何睿一直是孤家寡人,区云渺一直把他和沈家人分得很开,而沈家众人中,她最在意的还是当家主母沈夫人的态度。

那是个可以讲利益、摆道理的聪明女人,直言也好,试探也罢,眼下来看,区云渺与沈夫人都有了足够的默契。

至于沈睇或是其他有小心思的,如今只要暴露出来,在她成亲之前,沈家自己就会处理好。

沈睿凝视她许久,确认区云渺似乎没有对他起芥蒂,眉目逐渐舒展开,“渺姑娘既然没有不愉快,我就放心了。”

他顿了顿,露出今日第一个笑,“不过,我现在却是十分开心。”

这回轮到区云渺不解了,一边向来冷淡的橙纱则是目露怒色。

未婚妻被家中女眷设计刁难,恶言相向,他有什么可高兴的。

沈睿没让她多猜,轻声继续道:“说出来只怕渺姑娘笑话,我常常怀疑,渺姑娘你总是那么冷静自持,游刃有余,是否是我做得还不够,无法牵动渺姑娘心神,叫渺姑娘倾心以待。”

“但今日见渺姑娘对表妹那般排斥,还在母亲与姐姐面前作出那样的保证,我——”

“我真的很高兴。”

他每说一个字,双眼就亮上一分。

直至如灼人烈日,仿佛能驱散一切迷雾,甚至叫区云渺有些不敢面对。

她对他……原来他也不是不无所觉。

不过他似乎又误会了什么。

有隐约的歉疚如碎草从心底冒出,又被名为“理智”的大掌给一一摁平。

区云渺重新扬起头时,还是沈睿最熟悉的温柔笑靥,似乎此前在沈府内的种种不愉快都不曾发生过。

“万事都比不得会试要紧,我亦不想乱了兄长的心绪,兄长只需记得一句话——”

区云渺上前一小步,沈睿略倾身靠近,听她用仅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细语呢喃。

“君不负我,我不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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