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离躺在床上，心跳过了很久都还是很急促，脑袋里什么画面都没有，但唇上的触感却好像一直没有消失。

刚才的一幕又要涌入脑海，他飞快翻了个身，把滚烫的脸埋进了枕头里。

其实他不太懂，爱情这种听起来玄而又玄的声音，生长环境使然，他对爱情的认知完全来自看过的电影，在目前为止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他很难体会到来自他人的正面感情，他只是可以肯定，他对外界的所有积极的，称得上美好的情感都只与闻湛一人相关。

闻湛现在说喜欢他，两个人在一起他才会高兴吧，可是这种不一定能长期存在的感情真的值得让闻湛承担这么大的风险吗？

荣离脸上的温度慢慢低了下来，心跳声也缓缓平静。他凝视着一片纯白的天花板，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满目的血色。

他下了床，再次拿出了那张碟子。

这次他没再从头开始看，而是直接放到了最后。

画面是手机拍的，镜头还没对准，有人喊出杀青快乐，接着大家都开始鼓掌。

手机举了起来，拿手机的人笑着说话，声音很清楚：“小离又哭了呀，闻湛快去哄哄。”

镜头一转，年轻的闻湛弯腰抱起一个孩子，笑着抹掉他脸上的眼泪。“不哭，哥哥跟你保证，会回来看你的好不好。”

小荣离一边抽噎着，一边拉着他的袖子，“那你多久回来一次啊？”

闻湛看上去心疼又抱歉，亲了亲他的额头，“哥哥也不知道，但哥哥尽量好不好？”

小荣离其实还是很难过，但是仍然露出一个笑容，泪光闪闪“嗯”了一声。

这一段很短，紧接着便是剧组不同部门的工作人员对电影的寄语。

荣离按下暂停。

闻湛许下的这个承诺，从那天之后再也没有实现过，但荣离从来没有怪过他，他也没资格怪。

第二年电影上映，国内公映前就已经送去柏林参赛，在业界内也备受好评和期待。

但那时的闻湛很忙，甚至连路演都很少参与。

在那一年之前，闻氏已经走了快十年的下坡路，颓势不可挽回，闻老爷子病重住院，闻氏股价一度跌停。家里一团乱，闻湛不得已只能停下演艺事业，回家帮忙。

当时铺天盖地都是闻氏即将崩塌的报道，而在这个时候，闻家继承人的丑闻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时一家比较权威的媒体报道了一位企业家在贫困山区创办通宁少年拳校，收容了很多没钱读书的贫困儿童。

然而报道中绝口不提拳校教授的其他小学课程和素质教育课程，反而大量篇幅都在拍摄孩子们严格训练的场景。

拳击训练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孩子天性又贪玩，很多时候都会不想训练，或是因为训练太苦而哭。

而这些画面被剪辑出来，报道又看似中立地批判，说这位企业家的心或许是好的，但是没有考虑到孩子们的真实愿望，孩子们小时候正是树立健康价值观的时候，却让孩子们从小学习这种血腥暴力的运动，实在是有些不妥。

这一报道起初并未引起很多的关注，然而在一个月之后却引起了轩然大波。

有媒体爆出了闻湛的性向，这种没有证据的事情在当时那个同性恋备受抵制的时代引发了粉丝和黑粉的骂战，紧接着，又有报道称，所属记者专门探访了通宁拳校，发现了令人心惊的内幕，先是说有学校老师虐待学生，又通过走访那些被家长接走的孩子家庭，竟然收到了孩子受到性侵害的暗示，虽然只有一家，但却在接下来几家收到了孩子们经常受伤的消息。

于是关于当红影星闻湛恋-童、虐待儿童的报道占据了当时所有媒体的头条。

最终警方介入调查，然而调查需要一段时间，而在这期间舆论已经呈现了一边倒的情况，闻氏本就摇摇欲坠，经此一事直接濒临破产。

虽然警察最终宣告没有证据，但人们受铺天盖地的新闻影响，已经不相信了，甚至还隐隐有传言说真相是被资本压下来了。

半个月后，闻家老爷子病逝，闻湛父亲也在当天晚上从闻氏大楼上一跃而下。

荣离当时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拳校关闭，具体原因并没有告诉他们。他又回到了那个家里，像是做了一场美梦，一朝梦醒，对上的仍是舅舅舅妈那双冷眼。

不知真相的他是埋怨的，他觉得闻湛骗了他，明明说好他在拳校好好学习，表现好的话他就会回来看他，会带他去镇上吃肯德基，会给他买玩具。

小荣离其实什么都不想要，他只想见他的阿湛哥哥。

他在责怪闻湛又期盼着他的心情中浑噩度日，知道直到听说隔壁村那户接受采访时说孩子被闻湛侵犯的人家被警察带走，村民们开始讨论这件事情的时候才知道了真相。

饭桌上舅妈一副嗤之以鼻的样子，“谁知道呢，我听说啊，城里这些有钱人可坏了，说不定警察都得听他们的呢。我听说啊，那个什么姓闻的，喜欢男......”

话还没说完，缩在角落的荣离冲上去掀翻了饭桌，在一家人震惊的眼神中抓起地上的饭菜尖叫着往冯慧兰身上扔。

冯家几人先是吓到了，但总不会怕这个被自家压制到大的小孩。

那天晚上荣离挨了最毒的一顿打，浑身是伤的他被舅妈关到了厨房里，他躺在冰冷的地上，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脑海里只有闻湛温柔的笑。

他在已经熄灭的灶火前咬着自己的手臂无声地流泪，心里坚定了要去见他的想法。

接下来他没有再挑衅舅舅舅妈，他们也只当荣离和以前一样是被打怕了。

一直到过年，村里去沿海大城市打工的一个哥哥回了村，荣离偷偷拿了家里的钱，趁舅舅舅妈回外婆家探亲的时候去见他，求他带自己离开。

那个哥哥见荣离身上的伤，同情他，于是收了钱偷偷让他搭车离开了。

自此，荣离再也没回过那个村子，虽然之后他也没能顺利见到闻湛。但他不后悔。

荣离长长呼出一口气，这才惊觉自己原来一直下意识憋着气，这会儿竟然有种将要窒息的感觉。

他从床上坐起来，抱着膝盖，窗外月色朗朗，跟他从那个破烂的厨房的小窗户里看见的截然不同。

他这么多年盼望着的人现在就在身边，他只需要点点头就可以获得做梦都想得到的拥抱和亲吻。

可是他不敢。

他和闻湛都算是公众人物，哪怕他立刻退圈，但闻湛身上的关注不可能会少。假如有一天，他们的一切都被公之于众，人们知道闻湛真的喜欢男人，而荣离则真的是通宁拳校的学生，那闻湛将要经历的，不会比十年前的那场风波好多少。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流言是这世上无形但最锋利的刀子，他宁愿这刀子刀刀戳在他心口，也绝不会再一次让流言毁了这个人。

在这个高度数据化的社会，舆论是种很可怕的东西，不论是自以为是的善还是刻意为之的恶，都在虚拟的网络中纠缠，你看见的只有表象，真相被深埋，流言模糊是非对错。

当你以为你以旁观者的身份站在中立位置分辨黑白，以你为界善恶绝对对立，却不知脚下踩得才是被搅得一片浑浊的灰色地带，真实被妄加揣测，恣意包装，只有故事里的人知道始末，你不能自述委屈，因为是非对错已经不由你定，于是只好自己舔舐伤口，吞下苦楚。

闻湛是这世界上最好的人，以后也会遇见更优秀更配得上他的人。

如果他是现在才遇到闻湛该多好，这样的念头只在他头脑中存在了一秒就被否决了，他不愿意，小时候的那短短半年是他这辈子最快乐的日子，可是对荣离而言，这大概是他最后悔的经历吧。

他在这样的复杂心情中一晚上没睡着，窗外的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他才轻轻闭上了眼睛。

闻湛对荣离脑子里的想法一无所知，花洒的水流在他坚实的肌肉上汇聚流下，他抹了一把头发，脑子里之后荣离坐在自己腿上，接受亲吻之后湿润多情的眼睛和微微红肿的嘴唇。

他想到那一幕都忍不住扬起嘴角，未来还很漫长，他有很多很多的地方想跟荣离一起去，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想跟荣离一起做。

虽然他没有得到荣离的回应，但他并不担心，只要荣离是喜欢他的，甚至只要荣离是喜欢男人的，他都不会放手。

三十多年的人生里，第一次有这样的心情，让他亢奋又新奇。

在同一天晚上，他也想起了从前。

曾经的他过得很幸福，父母恩爱，家境富足，甚至他提出并不想从商，想要投身艺术，拍电影，也没有遭到家人很强烈的反对，父亲和爷爷生了几天的气，但连重话都没舍得跟他说一句，母亲更是很支持，摸摸他的头说只要你快乐就好。

他很快乐。一度觉得自己是这个时间上最幸运的人，世界神奇而美好，他对未来充满野心和期待，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失去这一切。

而他失去了。一无所有。

那之后的很多年，世界都是灰暗的，他甚至不知道，除了支撑起父辈为之付出了一切的那些产业，他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活着，最初的日子里入睡都要依靠酒精和药物。

直到荣离出现。

他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给另一个人带来的改变能够这样深远，但荣离就是给了他一种感觉，让他觉得好像活下去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他第一次，对未来有了期待。

他躺在床上，心情平和而温暖，怀抱着这样的期待，他睡了这十年来最好的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