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生每每如此说。则代表不喜详谈。
他眸色微敛,半边脸藏在阴影中,叫人无从揣测。
昨日如此,今日亦如此。
看来当他下属,总好过当朋友。
唐方阳垂眸叹气,自觉地举起手来:“行,教主最有注意。自然不用小某过问。”
他说得丧气,双肩微颓,摊掌道,“小某命苦,这就去替教主送信。”
他一口一个教主说得极其生疏,难掩神情中怨言。
但毕竟身份有别,又不能敲锣打鼓地大吵一架,只得边叹气边朝回走,毫不沮丧。
直到步入庭院,叹息才渐歇。
陆明生垂眸,难得认真思考起唐方阳的问题。
且不论此人整日神神叨叨没个正行,但每次提问却总能点到妙处。
“那位小姑娘,你打算怎么办?”
唐方阳问得自在,状似是无心之言。
陆明生扶额,一时竟无法回答。
唇畔依稀残留少女体温,残带些香甜气息,让人难以忘怀。
他之前提出言论,以揣测黄瑶心中想法,是否有所隐瞒。
明明是他相瞒诸多,却仍想用此法来试探真心。
或说疯魔,倒也相符。
陆明生掩唇笑,眉宇间尽数自嘲。
愈加在乎,愈加担心对方逃离。
想不到他堂堂圣教教主,也能有惶惶不安的一天。
云层浅薄,阳光歪斜洒下。
倘若凝神去听,尚能感受到水车溪流。
陆明生瞧了眼天色,终究拂袖站起。
垂眸抬眼间,他已然换了副神情,眉宇间淡漠,难辨悲喜。
正直盛夏,此处却鲜少蝉鸣。
黄瑶愤然向前,随手擦拭去额间汗水。
她跺脚走到院前,探眸正瞧见等候在旁的殷遥月。
对方脸色沉重,眸间似藏阴郁。
她红唇紧抿,并未意识到有人前来。
看这架势,想必是被人气得不轻。
但殷遥月身份地位在此,青袍弟子肯定无从放肆。
难道,是因为唐方阳...
黄瑶微怔,复忆起之前场景。
还在平遥城时,殷遥月便时常偷瞄唐方阳,眸间神色隐晦,像是爱慕之情。
她偶尔瞥见几次,尚未来得及询问,却屡屡被对方回避。
殷遥月不说,却难以掩饰眼神。
如此望而却步地观察,指定是另含玄机。
黄瑶转眸,终于缓步朝前道:“殷师姐在想什么?”
殷遥月微怔,显然没料到她会来,只随意搪塞:“时候尚早,练功出神而已。”
没有剑气,也不见结阵,练哪门子的功。
黄瑶忍不住叹息,愈加认定对方与她境遇相同。
都惨遭负心汉抛弃,然后纾解不能,唯独在此暗自神伤。
陆明生虽算不做‘渣男’,但其亲吻后却提出告别。
分明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此类做法难与君子并论。
于是黄瑶大手一挥,瞬间将这两位归于同类。
她望见殷遥月眼下乌青,微微怔住,不觉脑补出大戏,险些落下泪水。
她顾自陷入情绪,眼眶逐渐泛红。
殷遥月没等到回答,不由得转眸去看。
少女皮肤白皙,青丝佩戴发髻,长睫轻颤,嘴唇隐见红肿。
她一怔,未经思考就问:“你...这里怎么了?”边说,指尖点于唇间。
黄瑶咬牙,恶狠狠地回复:“狗咬的!”
话说得切齿,难藏愤恨。
殷遥月忍不住轻颤,默默转头没再言语。
半晌,是黄瑶先开口:“师姐,你喜欢唐公子吗?”
她语气非常直接,问得人措手不及。
殷遥月蹙眉,以为听错了:“你说什么?”
看来的确被打击到,竟连话都听不清。
黄瑶叹气,愈加笃定自己猜测。
唐方阳之前就从门口归来,面容似藏郁闷,定是两人沟通未果,才因此伤及和气。
她缓步朝前去,轻拍向对方肩膀:“殷师姐,男子靠不住,你还有我。”
许因被表扬攒足胆子,她竟下意识摆出副前辈姿态。
下巴微昂,眼神慈爱,眉宇间多具沧桑。
感情这位没心没肺的小师妹,如今是在开导自己。
殷遥月总算明白怎么回事,未免叹息道:“你整日在瞎想什么,不如花时间练功。日后与人比试,还能留住门派脸面。”
她语气正经,眼底似藏起笑意。
黄瑶难得没反驳,只满怀感慨地由着她说,仍是副体贴模样。
也罢,当真说也说不通。
殷遥月悄然扶额,无意间抬眸正瞥见陆明生。
她像看见亲人,忙挥手道:“陆师弟来得巧,我真好有事找你。”
话落,黄瑶脊背僵住。
她垂首,足尖踢弄石子,怎么呆怎么不自在。
可也没有理由逃跑,只得硬着头皮挨,脖颈冒出细密汗珠。
唉,早知如此,就不上赶着找麻烦。
黄瑶才开始后悔,陆明生已提步而来。
他转眸看,询问了句:“什么事?”虽在问殷遥月,目光却停留于少女身上。
陆明生眉眼温柔,微微勾唇,难掩眸间情意。
他鼻梁高挺,下唇却有细小伤口,像是被...
咬出来的?!
殷遥月震惊,不觉偷瞄向黄瑶。
少女垂首无言,仍在专心致志地踢石头,发丝晃动,偶然能看见唇畔绯红。
她顿时心下了然,忍不住摇首感慨:难怪要扯情感问题,原来是自己受到委屈。
殷遥月视线坦荡,毫无避讳之意。
倒不像在偷看,多有堂而皇之地观察。
黄瑶微蹙眉,却没有抬眸制止。
陆明生眸色微沉,再次问道:“你,有什么事?”语气生硬,似藏恼怒。
他不像旁余弟子遵守门规,更没以师姐相称。
黄瑶听得一惊,蹙眉想打句圆场。
这人既为魔教眼线,怎么连基本职业素养都没有,如此冒然行径,就像担心旁人没发现。
她紧攥衣袖,勉强莞尔道:“师弟不会说话,殷师姐莫怪。”
话落,却听不见回应。
她转眸,悄然抬头去看。
殷遥月表情空白,双目无神,似陷入梦魇之中。
她指尖轻颤,豆大汗珠顺脖颈流下,衣襟满是潮湿。
她像看见某些恐怖之事,面色青白毫无生气。
殷遥月像被困在牢笼中的傀儡,挣扎却难以解脱:“救我...救救我!”
双唇干裂如濒死的鱼,开合间只重复这几个字。
怎会...
怎会如此?
黄瑶讶然,惊得后退半步。
她攥紧衣袖,恐惧中仍试图以术法安抚。
掌心由此摊开,白光窜起苗头。
恰时,银铃摇晃。
她微怔,只听‘当’的一声。
似羽箭穿过迷雾,卷携着凉意,直破黑暗。
前方猛然亮起,灯火却悄然归去。
黄瑶恍神,再看去时,仿佛幻境已散。
她不由得眨了眨眼,正巧看见女子泛红耳垂。
殷遥月有些窘迫,掩唇轻咳道:“倒没什么大事,只想随意聊聊。”
她状似无意瞄向对方唇间,却忽地别开脸,“那个...我还有事,劳烦二位接应陆甫。”
黄瑶凝神望去,心头恐惧依旧未散。
她竟没有指责陆明生,对陆甫也用了接应两字。
语气带着恭敬,偏偏难道诡异。
这铃声古怪,到底从何处而来?
黄瑶转而观察,并未在庭院中发现任何金属。
她事先怀疑唐方阳,可对方如今未在现场,显然与此事无关。
难道是...
黄瑶瞄向陆明生,垂眸,重重摇了摇头。
不可能。
不会是他。
殷遥月说完,还不忘做礼道:“待人归来,务必来房中告知。”
她左臂明显僵硬,抱手时甚至难以弯曲,便微侧过身,借道袍遮掩一二。
黄瑶思考不下,只匆匆问:“殷师姐,你还好吗?”
殷遥月抬首,眼底似藏泪光。
她却笑,回答得自诺:“无碍,许因天气闷热,有些困乏,回屋睡会便好。”
话落,她转身离去。
步伐飞健,身形无常,唯有那只左臂依旧折弯袖中。
黄瑶目送她远走,复垂首不再言语。
她足尖点地,任由沉默蔓延。
陆明生转过身,指尖抬起又垂下,终究没有搭上少女肩膀。
他有些后悔,不应在情浓之际,如此唐突地提出告别。
或许改日,或者另选恰当时机才好。
他愈想愈懊恼,下颚紧绷,眸色深沉似海。
半晌,有嬉戏声传来。
孩童尖叫着,欢笑地从院前跑过。
黄瑶看其玩耍,启唇多有感慨:“还是年少好,不必忧心分别之苦。”
她后四字咬得极重,隐有提点意思。
陆明生自知理亏,默默掩唇不语。
黄瑶转而看去,低声问:“陆甫之事...与你有关吗?”
她已经猜出这是个局,有人以剑穗入手,引他们层层深入。
凤栖楼的幻境亦然如此,诸多线索拼合紧凑,径直指向“平遥琴女”。
那话本中的故事,定有未解之谜。
黄瑶攥紧衣袖,只想装得更平淡些:“如果你说没有,我也会相信。”
她扬唇笑,眼底却清冷一片。
她不想与陆明生产生误会,哪怕仍有疑问,只需坦诚布公则好。
莫要因猜疑,再伤感情。
话落,片刻安静。
陆明生喉结上下滑动,却勾唇,承认得坦然:“嗯,我们是...故交。”
他声音低沉,含糊于唇齿,如梦呓一般。
“故交?”
黄瑶重复,又问:“那他与秦依依?”
水车、田野、院中桃树...
还有那安放着的古琴。
陆明生长睫低垂,遮掩眸间神色。
他背手而立,难辨面部神情,只轻声道:“有些话,不应我来说。”
打得手好太极,顺势就将话题推回。
可直到夜幕降临,也没有看见陆甫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