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方阳抱手而言,语气多有嘲讽。
他挑眉看蒋越屏接那人出轿,再次调侃:“嚯,蒋小哥倒成了哑炮。”
火气来得奇怪,未免引人起疑。
黄瑶凑近些,低声问:“唐公子,你可与此人结仇?”
她捏起小心,提眼角观察对方反应。
谁知,唐方阳更为震惊,讶然问:“黄姑娘,你身为青明子弟,竟然不认识他?”
他双目瞪大,没有扬起,多有些作秀意思。
陆明生瞥去一眼,深藏不喜。
唐方阳却像猫听见警钟,顿时竖起耳朵。
他轻搓鼻尖,再开口时,语气已缓和了些:“此人,就是青明山长老:杜雷。”
杜雷?!
黄瑶微怔,不由得再次看去。
那人已出轿中,剑眉、细眼、鹰钩鼻,薄唇紧抿成线。
细细观察,似有几分眼熟。
光从长相看,便知他性格固执,甚难相处。
黄瑶垂眸,无意识轻咬下唇。
原来就是这样一位人,命令对亲传弟子施以‘下刑’。
他残酷冷血,门派众人却将其所言,奉为圣旨。
可他不是在闭关,又怎会突然跑来平遥?
黄瑶疑虑难解,正想询问。
话未出口,陆明生已启唇解答:“杜雷昨日出关,此行是来找人。”
她闻言,急促问:“找谁?难道是殷师姐?”
话落,却引得低笑。
唐方阳垂首,眸间神色难辨:“黄姑娘,真将这位杜长老,想得太好了些。”
黄瑶未解其意,喃喃道:“不是找殷遥月,难道...”
“与你我所求相同。”
陆明生接话,语气似藏笑意,“他,是来寻陆甫的。”
但凡青明山出手,所做事由必与魔教相关。
陆甫常居平遥郊外,未曾危害江湖。
他早已避世,神志且不清晰,即使曾为魔教徒,也没必要死抓不放。
更何况长老杜雷亲自出山,率青明山众弟子前来,足以窥其杀之的决心。
这一切的一切,仿佛与凤栖楼幻境重叠。
黄瑶蹙眉,竟隐约猜出陆甫身份:“唐公子...你擅长琴艺。可知琴女夫君,姓甚名谁?”
唐方阳怔住,转而向陆明生投以视线。
后者依旧不语,仿佛此事与他无关,如此来,更像默许。
可真是胡来。
唐方阳忍下叹息,佯装沉思之态:“嘶,这事情久远,我记不清晰。只听旁人提起,好像姓,姓什么...”
他眉头紧皱,半晌,才拍腿道,“啊对!姓陆。具体叫什么,我可真不知晓。”
果真如此...
黄瑶跌撞着后退半步,所有疑问似乎都被解开。
她低着头,发丝垂落遮掩神色,闷声道:“他叫,陆甫。”
脖颈处有红痕,酷暑仍身穿长衫,甚至记忆都有偏差...
而厅堂后的暗门,本就为躲避搜寻而设。
在桃花院中的那位,早已丧失性命,
又怎能如常人般,随意谈笑风生?
于话本所记,陆甫结局被一笔带过。
“贼人身死,但魔气尚存,取其首级,共百人庆贺。”
即使死亡,尸体仍惨遭侮辱。
所以陆甫脖颈的红痕,便是刀锋划过留下的印记。
他被砍下头颅,或许后来又重回魔教。
有人以木料雕刻其身体,再用傀儡术法,让其得以重生。
但毕竟逆天而行,难免会出查漏。
陆甫虽算得上活着,但行为时常会不受控。
他四处找琴,谈及娘子时会笑,恐怕都是此生难以磨灭记忆。
“小姑娘,如此年纪遇上心意之人,可得要好生珍惜。”
本以为只是句寻常提点,却没想过会暗藏深刻情绪。
或许陆甫真正所求,就是同娘子一起在山野田间独善此生。
纵看花谢花开,水车潺潺。
但这一切,都被青明弟子打破。
残忍、冰冷,未留任何转机。
黄瑶仿佛重回凤栖楼的幻境,在烈火焚烧下,看见两具相拥的身体。
女子匍匐在夫君身上,以怀抱护住其头颅,湛蓝长裙沾染血迹,腰间佩戴难辨颜色。
恍惚间,传来孩童哭喊。
声音尖锐无比,似要穿破耳膜,却一声比一声高。
这种感情太过真实,像自己身处其中。
黄瑶沉思不能,左手攥紧胸襟,靠在树干大口喘息。
她视线恍然,仅靠右掌找些支撑,肌肤感受凉意,半晌才稍有缓和。
“瑶瑶,可好些了?”
陆明生开口,嗓音像从迷雾中来。
黄瑶惊觉,才发现早已攥住对方的手。
她像濒临溺死者握紧浮木,力气之大,白细腕部都留下红晕。
陆明生却不恼,眸间依旧温柔:“别担心,有我在。”
真该将这场景记录下来,带回去给教中孩子看。
如此惊吓,哪能让他一人承受。
唐方阳撇嘴,后颈汗毛直立。
清风吹过,引得树叶摇晃。
黄瑶垂眸深吸气,逐渐松开掌心。
她看向陆明生,瞳孔印出对方容貌,再难以挪开视线。
有一瞬间,她想过抛开所有,只与他逃亡便好。
就像陆甫那样,躲在某处郊外,哪怕寻得片刻安生,也心满意足。
可是青明山,又哪里会放过他们?
冲动如潮水褪去,思绪逐渐变得冷静。
黄瑶莞尔,尽量撑住状态:“嗯,我们得率先找到陆甫。”
她脸色苍白,言语却无比坚定。
事已至此,更不用多说什么。
她要与他一起,无论进退。
陆明生喉结滑动,片刻,才垂眸答:“好。”
他似带些哽咽,可声音低微,更难以听清。
他抬眸,冲唐方阳道:“劳烦,照料下这位。”转眸,看向周平。
唐方阳叹气,答应了句:“行,且交给我。”
他借转身之机,施展术法,随手搭于周平肩膀,“好啦小哥,你也应该醒来。”
话落,周平身形晃动。
他尚未睁眼,却步伐虚浮地向前迈去,径直跟随着唐方阳。
黄瑶仍担心陆甫,并未留意其他。
想必因为对方是傀儡之身,她凝神驱术法搜寻,仍难以窥见半分讯息。
可事出紧急,哪里能再耽搁?
黄瑶蹙眉,匆忙分析:“陆甫虽记忆未明,但知晓青明弟子装扮。他若发现异常,必会绕行躲避。山间树丛秘籍,陆甫又熟悉地形,至少能撑过一阵。”
她借灵火扩大视野,白光穿过溪流,沿小径而上,终于在石板边缘寻见脚印。
黄瑶长舒气,颔首说:“我知道在哪里,你同我来。”
阳光下,她脸颊微微泛红,青丝顺耳侧落下,发尖弯起,紧贴脖颈。
她眸间含着笑意,神情十分温柔。
即使画卷绝妙,再添任何笔墨,仍难与她媲美。
从未有人像黄瑶这般,毫无畏惧他身份。
如此真切、大胆、坦诚,她好似炽烈阳光,随意驱散黑暗。
本该灿烂而遥远,此时却触手可及。
陆明生垂眸笑,脸庞泛起酒窝。
他复牵住她的手,五指相扣,浅声答:“好,你带我去。”
山脚处,尤为安静。
除却上山搜寻的弟子,剩下诸位仍留守于此。
他们手搭剑柄,腰杆挺直,即使遭遇蚊虫,依旧咬牙坚持。
杜雷负手,下巴微昂,眸色沉如渊底,不怒自威。
弟子没有动,更不敢动,站得愈加挺直。
蒋越屏抱手做礼:“天气燥热,师父请回轿中休息。”
话落,未得回应。
他察觉到对方不喜,忙将腰弯得更低,“待查到消息,弟子定即使禀报。”
杜雷瞥眼望去,复冷声道:“小事都办不好,叫我如何信你。”
蒋越屏彻身僵住,抱拳的手隐隐颤抖。
他侧目,状似关切了句,“去刑堂,领过罚了?”
随其话音,再次体会到荆棘鞭体之苦。
蒋越屏回青明山前,本以做好全完打算。
有李末在前,他自不敢说出实情,只得藏着掖着,将所有罪责推到周平身上。
反正那人势微,又鲜少交友,定无从核实真假。
可由他嚼尽口舌,青明山门依旧未开。
他任务失败,更无法以身份相要挟,便跪在石阶处,装得副可怜像。
但不论说出什么理由,都无法让看守弟子报信。
蒋越屏又饿又累,被逼无奈之下,咬牙道:“平遥郊外,藏有魔教余孽。恳请师父率人剿灭,以正青明之风。”
话落,仍无应答。
汗水模糊视线,双膝疼痛难忍,他再次大喊,“此人名为陆甫。看似为山野村夫,实际心思歹毒,周平师弟就是被他控制。”
看守蹙眉,神情大为震惊。
蒋越屏专心倾诉,并未留意旁余。
他攥紧衣袖,又欲祈求。
还未启唇,却听见了句:“你所说那人,是何长相?”
对了。
总算找对方向。
蒋越屏仓促抬头,膝盖蹭地向前,眸间难掩惊喜:“个头不高,凤眸,剑眉,像个文弱书生。”
他不肯放过眼前机会,思考着快速补充,“我,我还知道他的住所。田野,水车,院内,院内有颗桃花树!”
他说得急切,话落仍在喘息。
看守相觑一眼,只道了句:“行,你跪在这等。”
他连声答好,脊背挺直,不敢有半分怠慢。
所幸,后事皆如蒋越屏预料。
师父虽以荆棘之刑惩罚,但仍听他所言,派弟子来平遥郊外。
既然师父在此,还有什么可以害怕?
蒋越屏咬牙,眼底浮现恨意。
往日遭受的所有屈辱,他要全部奉还。
暑意高升,夏蝉鸣叫。
他抱拳做礼,将头埋于双臂间:“弟子还有一事,需禀报师父。”
杜雷眺目山河,随意道:“讲。”
蒋越屏额角紧绷,语气隐藏愤怒:“青明弟子陆明生,乃为魔教安插眼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