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三日,沈之娴与萧漓之间就像是陷入了相互拉锯的无声对峙中,两人谁也无法说服谁,同样的,谁也都不妥协。

不同于在宫中时,沈之娴的避而不见,这三日来,两人还是如常的相对而坐,如常的一同用膳,如常的同榻共寝,可沈之娴却不再同他说话了,对他的示好也视而不见,甚至是连一些寻常的亲近举动都不再有了。

比如说,用膳时,萧漓为她布的膳食,她如同未见,筷箸不动一下;比如说,饮茶时,若是萧漓为她斟的茶水,她碰都不会碰一下;比如说,萧漓若要伺候她梳洗更衣,或者只是个简单的擦拭嘴角的动作,她都会避让开,招来婢女服侍。

萧漓手执锦帕的动作一顿,等婢女离开后,他才苦笑一声,无奈道,“阿娴,你一定要这么对我么?”

一定要这么狠心,连一个靠近的机会都不给他?

这三日来,他每日只有在夜晚等她睡熟后,才能轻手轻脚的把不知情的她抱入怀中,才能感受到她还在他身边,可每当白日里,她清醒时,他就再也不能拥她入怀了,就连像这样一个如此简单的为她拭汗的动作,她都会推拒,不愿让他碰。

沈之娴依旧是平淡的一声,“皇上,你回宫去吧。”

萧漓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用力攥紧手心,侧过头,咬紧牙关,固执的倔强的不愿妥协的低声道,“我不要。”

沈之娴静默一瞬,然后如同这三日来的每一次一样,转身离开,不再有多余的话,也不再多看他一眼。

萧漓眼看着她又毫不留恋的离开,抿紧双唇,面上有着被抛弃下的哀戚之色,眼眸暗沉一片,似是有着诸多情绪在喷薄翻涌,又似是什么都无,空余沉寂萧瑟。

许是池塘上方的热气太过灼烫了吧,氤氲开来,迷了人的眼,隔着朦朦薄雾,萧漓的眼内似是蒸腾着若隐若现的水汽,连眼眶都被熏染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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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日,沈之娴晨起用早膳时并未见到萧漓,她有一息的恍惚,继而又自嘲的失笑了,摇了摇头,自顾用着早膳,只是,不知为何,她的心绪总有些游离。

用罢早膳,婢女如常的在池塘近处安置下软椅,备置上一盅茶,然后搀扶着她过去落座。

沈之娴坐下后才发现,萧漓一人在池塘远处蹲着身,不知在捣鼓些什么。

“皇上,这些让微臣来做吧。”陈煜眼看着一手泥的皇上,诚惶诚恐的道。

“不用。”萧漓头也不抬,依旧手上的动作。

暗卫统领与陈煜对视一眼,建议道,“皇上,这有二十多棵树呢,让奴才们一块儿帮忙也可快些。”

萧漓嫌两人聒噪,沉声道,“都退下。”

这是他要送予阿娴的梨树,自然应是他亲手种植,怎可让他人代劳?

两人无法,只能摇头,起身欲退,才转过身,眼角余光不期然的扫到池塘边的人,暗卫低声又道,“皇……”

萧漓以为暗卫还想再劝,眉间不悦渐起,声音泛冷,“还不退下,是要朕下旨才行么?”

暗卫心中一惊,赶忙下跪,慌张回禀,“奴才不敢,奴才只是想说,皇后娘娘来了。”

萧漓翻土的动作一顿,挥了挥手,挥退了两人后,才站起身,朝远处望去。

远处那人正在独自用着茶水,欣赏着周围春意盎然的景色,并未朝他的方向投来一眼,可他就是有种感应,她其实是在默默的注视着他的。

萧漓攥了攥手心,更坚定了心中的执念。

他的阿娴,不会对他如此绝情的,他一定可以说服她的。

前几日,他让骁骑营的人去寻二十二棵梨树来,打算种植在这处宅院里,今日这些树木终于送到了,他要亲手种植下,然后全部送予她。

她一定会很喜欢的吧?当年他在永宁宫里才种植了一棵,她就已经很欢喜了,今日他送她二十二棵,她是否欢喜之余就会松了口,允了他留下呢?

萧漓一边想着远处那人,一边手中的动作,心中几分焦虑几分无措又有几分逞强,神思恍惚间,一时没注意,用力过猛,铁杵割到了手,手掌顿时皮开肉绽,有汩汩的鲜血顺流而下,落入了梨树根部,洇染开来。

萧漓却全然不顾,依旧不停歇着手上的动作,生疏却坚定,好似他只要栽种下了这二十二棵梨树,他这一祈愿就能成真般。

一直到日落时分,萧漓终于栽种完了所有的梨树,他顾不上包扎还在淌着血的伤口,顾不上换一身干净的衣裳,甚至连擦拭下额上的汗水都顾不上,转身看到沈之娴依旧坐在软椅上未离去,喜上眉梢的快步朝她走去。

平日这个时辰她早已乏了回厢房去小憩了,今日一定是因着他,她才留下的罢?她一定也是在乎着他的罢?

嗯,萧漓兀自点了点头,一定是的。

“阿娴,你看,这二十二棵梨树都是漓哥哥亲手所植送予你的,你可喜欢?”萧漓站在沈之娴的软椅前,胸有成竹,浅笑询问。

沈之娴淡淡扫视一圈,然后目光落在他脏污的脸上,声色平静如初,“皇上无需做这些的,我并不需要。”

说着,起身欲走。

萧漓脸上的笑意僵住,很快消散不见,他突地伸手抓住她的手腕,迫使她停下脚步,盯视着她,眸中满是黯然与不甘,哑声道,“阿娴,不如你告诉我,我到底要如何做,你才能不这样对我?”

沈之娴被阻了步伐,回身想挣开他的手,视线所及,他满手的血迹,她瞳孔猛地一缩,眼眸跟着剧烈颤动,手上再不敢挣扎了,任由他握着,低声道,“我早已说过,我要你回宫去。”

萧漓一滞,手上的力道尽失,他放开钳制着她的手,踉跄着往后退,一边退,一边悲怆惨笑,“呵,呵呵,呵呵呵呵,阿娴,你到底有没有心的?我做了这么多,你竟一点都不在意么?你可知,我也会难过的?”

沈之娴低着头,用力掐紧自己的手心,迫使自己不朝地上那道血痕看去,“皇上就当我是没有心的罢,请你回宫去吧。”

萧漓心头哀伤难抑,他仰头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通红,眼里有粼粼的波光,顺着脸庞汹涌而下,他指着自己心口的位置,猛烈敲击,声音听着满是疲倦与苍凉,“阿娴,你知道什么是伤心么?是往日言不由衷的拒绝,是如今追悔莫及的遗憾,是永远都无法再挽回的失去,阿娴,我若失去你,这个伤口一世都好不了了。”

“你何其忍心,让我独留在这世上,一日日受此折磨,一日日困顿难抒,一日日不得展眉?”

沈之娴低垂着眉眼,不敢看他悲伤的模样,也不敢让他看到自己泪盈于睫的模样,更不敢泄露自己丝毫的情绪波动。

她不能有所动摇,不能有所犹豫,不能有所心软,一切都会过去的,将来的他会无恙的,会安好的,会幸福的。

只要他离开这里,只要他忘了她,忘了他们之间所有的过往,一切都会好的。

风过无声,两人相对而站,两刻后,就在萧漓以为她会就此松口时,沈之娴收敛好情绪,抬头看向他,无动于衷的道,“我已让子成研制了一颗忘忧药,只要皇上服用下,就能忘了我,忘了关于我所有的一切,那么,皇上所担忧的,自然不会发生。”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有多心悦他,可她已时日无多了,他们两人此生注定是不能再在一起的,也许是因着她太心悦他了吧,所以才会在生命的分岔口,她心里想的,都是怎么让他活下去,尽她所能,让他无所忧的活下去。

只要他好,她便好。

话落,沈之娴的视线又不经意般扫过他覆在自己心口处的那只手,应是他的掌心处还在淌着血吧,连他绛红色的衣衫上都是一道蜿蜒而下明显的血迹湿痕,看着触目惊心,刺痛了她的眼。

她不敢再多看一眼,掐紧手心,逼迫自己狠心,挪开目光,转过身,一步一步,虽慢但没有一分迟疑的离开。

直至回到厢房,沈之娴终于失了力,软倒在软椅上,紧咬着唇,无声痛哭。

眼前的一帧帧一幕幕都是他,他悉心种植梨树的模样,他手上淌着血却不管不顾的模样,他痛苦的说自己伤心的模样,他哀戚的祈求她松口的模样,周而复始,全都是他,盘旋在她眼前。

当夜子时过,原本在安稳的熟睡中的沈之娴眼眸轻闪,慢慢睁开了眼。

因着忧心,她一直在假寐,靠掐着自己的手心维持住清醒,直到确定身边人睡熟了,才敢偷偷睁开眼睛。

月光疏淡,她适应了好一会儿,才能看清身边人的模样。

这一个多月来,他瘦了许多,原本俊美无俦的容颜覆上了一层愁容,两颊也凹陷了下去,因着瘦,更显得他颧骨挺阔眉目深邃,看着竟比之前四年来更具威严凌厉之势了,然而他注视着她的目光却是深情的,专注的,眷恋的,温柔的,哀伤的,怜惜的,悲痛的,让她觉得心伤不已。

他如何能是这样,如何能是如今这般模样,她心悦的这个人啊,该是站在高位睥睨众生的,该是手握重权傲视群雄的,该是一身铠甲无伤亦无痛的,绝不能是这样的。

可她却如此贪恋有他在身边的陪伴,这短短的二十几日她已习惯了视线所及都是他的身影,今日晨起时,没有见着他,她居然会有那么一瞬的不习惯,若他就此离开这里,离开她的生命,她又要用多久才能习惯没有他在?

但她却不得不逼他离开。

沈之娴满溢柔情的目光流连在萧漓的脸上,不知过了多久,才想起什么,看向他放在她腰间的手上,此时他的手已经包扎过了,可掌心周边仍有洇染开的血迹蔓延出来。

晚膳时,她装作满不在乎的模样实则无比焦心的听了一耳朵,婢女说,他的伤势严重,吓坏了在场的暗卫与骁骑营将士们,是强逼着医师以性命担保他不会有事才勉强作罢的。

她强撑着不睡也是想要亲眼看看他的伤势的,可现在,他就在她身边熟睡着,他受伤的手就在她腰间安放着,她却犹豫了。

她怕弄疼他,她更怕,这个伤口就在眼前提醒着她,是因着她,因着要为她植下梨树,他才有所伤的。

沈之娴摒息凝神,颤抖着手,轻轻托起他的手,小心翼翼的细细摩挲着,其实隔着纱布,并不能摸到伤口,可手指处摸到他温热的血迹,也足够让她心痛了。

眼泪不受控的一颗颗冒了出来,自责从心底泛滥开。

突闻耳边一声志得意满的促狭,“阿娴果然是关心我的。”

沈之娴一惊,仓惶低头,对上他通透清明的眼,才后知后觉,不知何时,他已醒来,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曾睡着,是……诓她的。

这一低头,萧漓嘴角的笑意还未延伸开,对上沈之娴满面泪痕的脸,心下一慌,赶忙把她拥入怀中,焦急问,“阿娴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沈之娴伏在他的胸口处,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低喃出声。

她这一哭,萧漓只感觉自己的心拧着发疼,柔声哄着她,“阿娴莫哭,不疼的,真的一点都不疼的,漓哥哥常年习武,这点小伤早就惯了,阿娴莫哭呵。”

沈之娴抓着他的衣襟,仰头看他,泪眼模糊却异常执着,“我求你,就当是我求求你,你回宫去好不好?你服下忘忧药然后回去好不好?”

萧漓别开脸,眼中涌现出泪光,他急喘了几口气,咬牙哽咽道,“阿娴,你明知道我舍不得看你哭,一定要这么逼我么?”

沈之娴伸手攀住他的脖颈,倾身去亲他,从他的额,到他的眉,从他的眼,到他的鼻,从他的脸颊,最后再到他的薄唇,落下一个又一个亲吻,一边亲一边哭道,“你就当是我逼你,你答应我好不好?回宫去吧。”

萧漓手上倏地用力,扣住她的后脑勺,紧紧的抱着她,俯身吻向她的唇,发泄般啃噬,趁她吃痛张口时,猛地闯入,在她口中横冲直撞胡搅蛮缠,扫荡她口中所有的芬芳。

不知过了多久,原本蛮横的一个亲吻渐渐柔和下来,带着无限的温柔与缠绵,在她口中缱绻留连,周而复始。

最终,在她呼吸难继时,萧漓才退出她的口,在她唇畔落下一个个眷恋的浅吻,瓮声瓮气的吐出一个字,“好。”

一个字,话落,有一滴泪落在沈之娴糊满了泪水的脸上,灼热滚烫的,不是从她眼中滑落的。

接着又是一滴,再一滴,越来越密集,纷纷如雨下。

沈之娴仰头亲吻上他的眼,吻掉他苦涩的泪,脸上浮起一抹虚弱飘渺的笑,温婉清浅,终是安心了。

萧漓看着她重新再展颜,再多的不甘与懊悔也只能咽下,喃喃嗫喏道,“我答应了你,你也要答应我,让我再多留五日。”

“好。”

“不要再唤我‘皇上’,唤我‘漓哥哥’,哪怕是骗我的,也让我最后再有个念想。”

“好。”

漓哥哥,你不会知道,我有多想再唤你一声漓哥哥,如同儿时那般,我只是你的阿娴,你只是我的漓哥哥。

窗外的天色渐渐由黝黑变为了深蓝色,怀中的人再次安睡了过去,萧漓看着沈之娴安稳的睡颜,目光怔忡,几分痴怔,几分心痛,几分哀伤。

阿娴,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有多爱你,所以这场对峙就由我先投降,我先认输,我先妥协。

阿娴,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有多爱你,爱到不忍看你哭,爱到不忍你难过,爱到为了成全你的所愿,甘愿为难自己。

阿娴,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对你的爱已经刻入了我的心扉,融入了我的骨血,存在于我的每一个呼吸间,你告诉我,所谓的忘忧药又能如何让我忘却你?

阿娴,我爱你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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