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后,五日之期已至,沈之娴亲自为萧漓斟上一盏茶,递于他,意欲显见。

萧漓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满目痛色,他抿紧双唇,颤抖着手接过茶盏,然后看向她,神情哀伤,喉间似是被什么梗住了般,艰难出声,“阿娴,若我没有置气白白浪费了那四年,若我从前没有蓄意利用于你,若我一直一直对你好,是不是,我们就会有许多许多的时间可以相守在一起?”

沈之娴别开头,不看他,眼底却有泪意浮现。

她不作答,萧漓心里也早已有了答案,他只觉自己的心脏处像是被人用力的狠拽了一下,攥成一团,让他觉得呼吸困难,觉得难以为继,觉得窒息,他急喘了好几口气,才仿佛能发声,只是声音暗哑晦涩,满是悲凉又存有一丝希冀,“阿娴,此生我成全你所愿,你可不可以许我一个来世之约?来世,我们再结姻缘,我萧漓发誓,绝不负你。”

沈之娴眼内有一串清泪滑落,她张了张口,终是不忍,没有发声。

萧漓见她如此,眼内唯一一丝希冀的亮光也随之渐渐暗淡了下去,他惨然一笑,只觉满嘴苦涩,“阿娴,连来世,你也不要我了吗?”

说着,他猛地扣住她,侵袭而下,堵住她的唇,胡搅蛮缠的闯入她的唇齿间,急切的寻找到她的舌,勾着她一起翻搅探索,撷取她口中所有的芬芳,独属于他的芬芳。

沈之娴软在他的怀里不动,任由他胡作非为,努力睁大着眼近距离的看着他,看入他眼瞳中两个小小的自己,铭记下这一刻。

一吻结束,萧漓依旧锁着她,不管不顾的抱着她,哽咽道,“阿娴,你许我一个来世好不好?我求你,就许我一个来世之约好不好?”

“漓哥哥……”沈之娴喘匀了气,刚开口,又被他霸道的堵上了嘴。

如此往复多次,沈之娴只能无奈的看着他,不作声了。

萧漓隐忍沉痛,故作轻松的道,“阿娴不作答,我就当你是应允了我的,我当真的,阿娴也莫要或忘才好。”

夜渐深,萧漓最后终是不情不愿的服用下了那颗药丸,陪伴着沈之娴度过了最后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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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十一,卯时初,天色微亮,沈之娴悠悠转醒,坐起身看向身旁依旧在沉睡中的萧漓。

药力的作用,子成说他会睡上三日,三日后他醒时,就会忘了她,忘了关于她所有的一切。

沈之娴慢慢抬起手,最后一次抚摸上他的脸,一点一点细细的摩挲,一帧一帧不错眼的看他。

手指轻轻摸上他闭着的眼,沈之娴不禁有些恍惚的想,他现在是否已忘了她呢,忘了有关她所有的一切?这双眼再睁开时,是不是就会变得冷漠寡情,再也寻不到一丝一毫温柔深情的神色了?他的眼中是否再也没有了两个小小的她?

这么一想,沈之娴的眼内又浮现出了湿意。

明明是她自己的执念,明明是她强迫了他的,可到最后,心痛难忍的却也是她。

不过,沈之娴抬手拭掉眼角的水润,努力勾了勾唇,这样也好,这样就好,忘了她,他依旧是大偃朝的帝王,无懈可击的帝王。

手指沿着他高挺的鼻梁往下,是他略显削薄的双唇,沈之娴轻缓描摹,脑海中不期然的想起了一桩往事。

少时曾有一次,沈嬷嬷见了当时还是四皇子的萧漓后,在她面前嘀嘀咕咕,说是四皇子的模样端的是很周正,就是双唇薄了点,男子薄唇多无情,不是良配,当时的她正心心念念的都是他,只当作是一桩笑话,听过就忘了。

如今想来,她还真的宁愿他真如沈嬷嬷所说的那般,能够无情,这样,他才能无伤亦无痛。

沈之娴心随念动,慢慢俯下身,覆上他的双唇,笨拙的学着他的样子,轻柔细致的亲吻他,辗转往复,一点一点吻遍他唇齿的每个角落,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此大胆,无限眷恋。

直到两人呼吸相闻,气息相融,沈之娴才慢慢抬起头,就着这极近的距离,看着他沉睡的模样,无声告别。

“漓哥哥,再见。”

从此,再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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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初,宅院外的马车已备置妥当,有暗卫入厢房搀扶起萧漓上马车,沈之娴在院落大门处站停住脚步,不再往前一步。

布幔放下,她再也看不到里头躺着的那人了,十八骑骁骑营将士与暗卫策马扬鞭,往城门的方向而去。

沈之娴就站在原处,目送着马车渐行渐远。

苏子成站在她身边,这时才提了一句,“其实他若多留些时日也无妨,你何必急于一时?”

沈之娴极目远眺,眼看着马车慢慢消失踪迹,弯了弯唇,“就当是我不愿让他看着我一日日憔悴下去,越来越消瘦难看吧。”

他不会知道,只有亲眼看着他离开,确认他是安好的,是无伤无痛的,她才能够安心。

马车终于再无所踪,天地间只余一片白茫茫,沈之娴松懈下一口气,转过身。

刚走出一步,沈之娴脚下一软,人直往地上坠,耳边是苏子成的叫唤,还有婢女十六与十七的呼喊,两名婢女是萧漓坚持要留下照顾她的,沈之娴无谓与他争论这些,就留了下来。

沈之娴无论如何都睁不开眼,所有的思绪都直往暗黑深渊里坠,脑海中只余最后一个念想。

这一次,他们是真的永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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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行至太白山城门附近,渐渐停了下来,马车内传出淡淡一声,“陈煜。”

陈煜闻言,快步行至马车前拱手行礼,“微臣在。”

“此事你可甘愿?”马车内又是淡淡一声,毫无情绪。

陈煜毫不犹豫,朗声道,“微臣在所不辞。”

这次,马车内沉默良久,温声吩咐,“去吧。”

“是,微臣遵旨。”陈煜领命,很快带领着其余七名骁骑营将士沿小道折返离开了。

马车内的人掀开布幔走出,早有暗卫牵来千里名驹,他跨马而上,回身望向身后的皑皑白雪,若有所思的抚摸上自己的眉眼与唇齿,眼中有些茫然。

但很快,他的眼内恢复一片清明,黝黑暗沉,神色坚定冷漠,他调转马头,当先一步扬鞭奔驰,朝太白山城门而出,往京城的方向而去。

身后十骑暗卫紧随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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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十六,子夜,东华门方向有十一道黑影突入皇宫,一路施展轻功飞檐走壁,取九重宫阙屋檐而行,很快在福泰宫消失了踪迹,无人察觉。

当夜,骁骑营副统领赵朗,禁卫军统领徐涛与安公公入福泰宫,约莫一个时辰后才出。

二月二十七,因沈皇后薨逝而伤心过度,缠绵病榻静养了近两月的建昌帝,终于病愈重新亲临朝会,众朝臣只见建昌帝这段时日来消瘦不少,眉眼间更显冷漠疏淡,只以为是建昌帝身子抱恙所致,并无他想。

朝会上,建昌帝依旧少言,只一双越见犀利的眼在众朝臣面上一一巡视过,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朝的这些肱骨之臣们不由得心里一突,面面相觑,不知何解,发言声渐渐低了下去,偌大的乾庆殿原本喧闹的朝会渐渐鸦雀无声。

建昌帝见底下再无人启奏,薄唇亲启,下了两道旨意。

第一道旨意,骁骑营统领陈煜请辞骁骑营统领一职,建昌帝应允,现晋封副统领赵朗接任统领一职。

第二道旨意,太宗帝期间,时任太医院院使一职的程方泰程太医,谋害太宗帝被满门抄斩一事,疑点重重,为免冤枉了贤臣,现命刑部重新开启宗卷,调查此事,务必详尽仔细,不可错判。

赵朗与刑部尚书孙宁出列领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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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七,兵部尚书陈光启奏,西南之地军情有变,有蛮夷势力在边关之地不断挑衅,造成双方死伤无数,为恐百姓有失,请朝廷派兵镇压。

三月初九,建昌帝下旨,御驾亲征。

陈光一愣,跪下请求帝王三思,在朝官员们纷纷跪下附言,请求帝王择一良将前往即可,实在无需御驾亲征。

建昌帝心意已决,旨意已下,并不理会群臣相劝,只命兵部备妥十五万大军与粮草,三日后出征。

三月十二,建昌帝带领十五万大军从京城出发,直往西南之地而去,陈光实不放心,亲自披甲任副将军,随建昌帝一同远赴西南之地,帝王暗卫紧随其后。

三月十九,大偃朝军队抵达西南之地,大军压境,蛮夷势力有所惧,偃旗息鼓,以谋他机。

三月二十三,蛮夷势力偷袭大偃朝军队粮草之地,建昌帝早有所料,一举歼灭了侵犯的蛮夷势力一行,大获全胜。

三月二□□偃朝军队深入敌军腹地突袭,蛮夷势力早有埋伏,一场战役至尾声,死伤各半。

此后,双方小战不断,各有损伤,战局一度胶着,难分胜负。

四月十三,建昌帝亲自挂帅,全军倾巢而出,意图一举挫败蛮夷势力。

大偃朝军队早已谋略妥当,战况压倒性胜利,蛮夷势力难以抵抗,纷纷弃甲而逃。

战局已定,建昌帝脸上却不见丝毫喜色,只望着西南腹地之处,漫天飞舞的梨花,在出神。

远逃的蛮夷势力将军,回头见到出神中的建昌帝,咬紧牙关抬臂,用尽全力射出最后一箭。

箭矢破空而来,速度极快,转瞬已到建昌帝身前,陈光等人纷纷疾呼,奈何身在远处,并不能近身,只能眼看着箭矢从建昌帝胸膛而入,透体而出。

建昌帝却毫无所觉般,脸上无丝毫痛色,只伸手捻住一片梨花花瓣,神色有一瞬的迷茫与向往。

暗卫飞奔而至,只来得及接住建昌帝倒下的身子,陈光疾步赶来,跪下痛呼,“皇上……”

军中将领与暗卫诸人把建昌帝团团围住,面上皆是焦色。

建昌帝貌似丝毫不在乎自己的伤势,只盯着手中的那片梨花花瓣,不知在想些什么。

匆忙赶来的御医试图为建昌帝查看伤势时,建昌帝才回过神,挥开御医的手,探手入怀,摸索出一张梨花图画作,细细打量画中的人与景,见其未所损伤,才似是放心般阖上了眼,晕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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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塞北之地太白山山脚下的某处宅院内,正在与苏子成说着话的沈之娴,突然脸色煞白,手抚上心口处,只觉心脏犹如被洞开般,疼痛难忍。

“娴儿,你怎么了?”苏子成脸色随之一遍,倾身上前,为她检查身子。

一番检查下来,并无异状,只沈之娴仿若被外力所伤般,面上皆是痛苦之色,苏子成满眼忧心。

半个时辰后,沈之娴才缓缓舒出一口气,恢复了常态,只是这一番莫名的疼痛,到底伤身,她乏力的靠入软椅中,哑声道,“子成,你莫要与我争了,自你入相府起,你就等同相府中人,爹爹已经不在了,这些就让我替他为你筹谋吧。”

“这锦盒你收好,日后娶妻谋生,沈家也只能为你做这些了。”

说着,沈之娴将桌案上的一只锦盒朝苏子成的方向推了推。

苏子成面上难掩痛色,几经斟酌,只能遂了她的意,收了下来。

她永远不会知道,他从来不需要这些银两,或是任何的身外之外,他只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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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七,西南战局已定,大偃朝军队返京,大获全胜的军队人人脸上不见丁点喜色,皆因建昌帝重伤在身,至今仍在昏迷之中。

回到皇宫,太医院院使方太医入福泰宫为建昌帝诊治,在福泰宫日夜陪侍了五日后,建昌帝终于苏醒。

可不知为何,侍候在一旁的安公公却觉得,建昌帝睁开眼,看清周围的景象与人后,他眼中的光亮一下隐去了,只余黯淡消沉。

四月三十,建昌帝重伤初愈,莅临朝会,朝会上,刑部尚书孙宁启奏,太宗帝年间,程太医谋害太宗皇帝被满门抄斩一事已水落石出,程太医实属被人陷害枉死,证据确凿,请皇上明鉴。

五月初五,建昌帝下旨,原太医院院使程方泰一案系为误判,恢复其太医院院使之称,恢复其宗族名谱,特赦程家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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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昌四年五月二十五,塞北之地,太白山下宅院内,沈之娴躺在软塌上,苏子成候在一旁,看着她的模样,神色哀戚,到底有些不甘,多嘴问了一句,“娴儿,若是,若是当年,我未曾时常离府,若是我能陪着你玩儿,陪你去上元节灯会赏灯,是不是,是不是你的选择会不同?”

沈之娴闻言一怔,良久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有些往事浮出脑海,她有些向往,却不再遗憾。

一刻后,她缓缓摇了摇头,轻声道,“子成,一切自有天定。”

也许,她与他的缘分早有天定,才会一而再,再而三,遇见的都是他,与其他任何人的来去或是左右都无关。

苏子成眼眶泛红,又问,“娴儿,若有来世,你可否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能相伴左右?”

沈之娴很是坚定的摇了摇头,“子成,我已耽误你太多时日了,我离开后,你该娶妻生子的,程家唯剩你一个血脉了,你万不能断了程家的子嗣后继,否则,你实是太有愧于程太医与你爹的良苦用心了。”

“至于来世,”沈之娴望向虚空的某处,慢慢道,“若真有来世,我谁也不想再遇见了,今生的尘缘今生已了,来世,我们都不要再相遇了罢。”

午后,春暖花开,有纷纷扬扬的梨花花瓣漫天飞舞,沈之娴看着欢喜,嘴角扯开一抹虚弱的笑,伸手去摘,却最终没有摘得,手倏地一下垂了下来,头一歪,渐渐无声无息,再无知觉。

落英缤纷的梨花花瓣打着旋儿慢慢落在了她的衣裳上,发上,眉眼上,脸上,她的怀中揽着几张画作,视若珍宝般,全是这处宅院的景色,她的嘴角还有一抹来不及收起的笑意。

想是安详的罢。

苏子成端着汤药站在远处,潸然泪下满面泪痕,悲伤难抑情难自控,他却慢慢浮出一抹温润的笑,温柔的凝视着那道梨花雨中的身影,泣声哽咽。

“娴儿,好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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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在福泰宫内正批阅着奏折的建昌帝,毫无预兆的心口处钝痛,心痛难忍,继而剧烈咳嗽起来,脸色煞白,吓坏了近旁侍候的安公公。

安公公欲去寻太医,建昌帝阻拦不及,一口鲜血喷出,人朝后仰倒了下去。

福泰宫顿时一片兵荒马乱。

方太医仔细探脉,建昌帝重伤未得痊愈,此次为伤情所致吐血,若不好生调养,后果堪忧。

建昌帝闻言置若罔闻,挥退方太医后,盯着虚空的某处,暗自出神,眼眸微闪,神情不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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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三十,塞北之地有密函快马加鞭送入京城,建昌帝见过人后,挥退了福泰宫中所有随侍,独自关在正殿内查阅密函。

两个时辰后,安公公久不闻殿内动静,悄声入内,想一探究竟,却大惊失色。

只见建昌帝匍匐在桌案上,口中有汩汩的鲜血不断涌出,手中紧拽着一张梨花白雪图不放,密函已化作了点点粉末不知其内容。

而人,早已晕厥了过去。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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